終於，眼淚將多日的擔驚受怕洗刷幹淨，擁抱也不辱使命，把驚魂未定驅逐殆盡。兩人這才放開手，稍微退後一步，仔細端詳對方。

  趙盾瘦了，黑了。胡子拉碴，眼神黯淡。嘴唇幹裂，頭發亂如飛蓬。衣服還算完整，卻布滿灰塵汙漬。隻有臉洗得幹幹淨淨的——全賴此地水源豐富，他才能維持這僅有的體麵。

  賀文也瘦了。雖然吃穿同往常一樣，精神狀態卻大不同。白天操勞，疲於奔命，晚上又難以入眠。天快亮時好容易迷迷糊糊一陣，不是夢到大將軍就是夢到白天懸而未決的事。身心疲憊，哪能不憔悴變形？

  “大將軍受苦了。”賀文死命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不受控製撲簌而下。當年老爺病倒在床榻，牽著大將軍的手交到他手裏。他把大將軍視同老爺，恭敬服從，更將他當成兒子，疼愛扶持。眼見他變成如此模樣，他的心如被刀割，疼痛難忍。

  “辛苦賀叔，我沒事。”趙盾動情的說道。

  想到年近花甲的賀文為自己消瘦憔悴如斯，趙盾大為不忍。這個長他十歲的趙府總管，對他的關懷勸諫像父親一樣周到備至。趙府已將他當成一分子，他仍以下人自居。從不逾越，恪守本分。遇到大事挺身而出，全力以赴，從不提辛勞艱難。

  他生死未定，整個趙府的指望必定全部壓在他一人的肩膀上。他為趙家付出的太多，趙家給他的又太少。本該頤養天年，還在不辭勞苦為他奔忙。身為趙府的主人，趙盾如何過意得去？

  “大將軍身體可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在外不比府裏，何況還是逃命，又住在洞穴之中，吃穿用度都跟不上。

  “我身體很好，沒有受傷。很少走動，一天一頓足矣。”趙盾笑了笑，“我睡成那樣，如果來的是他們的人，恐怕我命休矣。”

  還能說笑，說明沒事，賀文這才放了心。兩人席地而坐，趙盾向賀文講述當日發生的事情。

  賀文的推斷沒錯——靈輒偷聽到他們的計劃，及時解救趙盾。避難之地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他簡單打掃過，還把食物放置好。至於水，山上水源豐富，隨手便可取用。他考慮得十分周詳，所以趙盾才能安全隱藏到現在。沒有損傷，也沒挨餓受凍。

  “十年前的一次善舉，竟在十年後以性命相報，真乃義士也。”賀文感慨不已，“冥冥之中，自有天佑。義士相助，實是老天爺施予大將軍行善的福報。好人有好報，好人有好報啊。”自從趙盾失蹤，賀文念叨老天爺的次數，大大超過以往。

  “多謝上蒼，多謝義士！”趙盾也是滿心感激。“當日，提彌明漸漸招架不住對方的淩厲攻勢。殺手一哄而上，我的衣角被已撕裂。心想，今日恐怕就葬身此地了。誰知他出手相救，又挾持君主，最後情勢逆轉，我才死裏逃生。”

  “想不到一個山野匹夫竟能策劃如此周全，真正是難能可貴。”賀文在心裏對靈輒說了好幾聲感謝。

  “他交待我到客棧換馬，還說這裏有個山洞，可以躲藏。”回想當時的情景，趙盾兩眼酸澀。“他和提彌明應該有過商量，他們倆斷後，讓我先走。”趙盾搖搖頭，長歎一聲道：“我想，他們應該已經遭遇不測了。”

  “兩位勇士舍生取義，乃是因為他們認定，大將軍值得他們付出生命去維護。假若奴才在場，也要——”聽趙盾描述，賀文仿佛身臨其境。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在，定要如此如此這般。

  因為他害怕，他不敢想象，如果趙盾遇害，他要怎麽辦？趙府已在培養新的總管協助他，讓他慢慢脫手，安享晚年。如果大將軍出了事，將來去到黃泉，他怎麽跟老將軍交待？

  “我明白，我明白。”趙盾拍拍賀文的手，“賀叔不是說，我是有福報的人？從前有知己良友相助，危難之時又有忠勇義士伸出援手。現在還有你在身旁，把風雨飄搖的趙府支撐起來。否則，我實在難以想象老夫人會怎麽樣。”說起老夫人，趙盾低頭不語，不知她如何熬過這段日子。

  “大將軍放心，老夫人沒我們想象的脆弱。她很好，每日都會過問大將軍的消息，還給大家打氣。趙府上下一切井井有條。”賀文沒有說謊。侍女告訴他，老夫人每日回房都要哭一場。他以為情況可能會越來越壞，誰知……哭完之後，她仍然四處張羅，安排各種事情，一切有條不紊。

  “她是怕空閑下來，胡思亂想，可能會撐不住。”趙盾對這位外柔內剛的當家主母非常了解。她肯定非常害怕，但是又努力說服自己一定要撐住。“那……夫人呢？”

  “夫人很少離開寢居。據說每日以淚洗麵，茶不思飯。”賀文歎了口氣，“恐怕隻有見到大將軍本人，夫人才會有好轉。”

  “預料之中。”提起自己的結發妻子，趙盾沉默了。

  “不過，小少爺倒是非常懂事。”這些年，大將軍和夫人的交流非常少。賀文擔心這個話題讓大將軍尷尬，趕緊轉移到小少爺身上。“每日陪夫人說話，盡力勸慰她不要難過。雖然我們沒有明說，依小少爺的聰明敏銳，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他還勸她娘，要放寬心，相信爹一定很快回來。”

  “哦？想不到孩子這般懂事，我心甚慰。”趙盾笑笑。

  兩人又說起府上的一些閑事。得知一切都好，趙盾大感欣慰。於是，回到眼前最迫切的事情上。

  “既然大將軍平安無事，趕緊跟我回府吧。”賀文不願意去想繁雜紛紜的現實問題。此刻，他隻想將趙盾帶回去，安撫府上的一眾女眷稚子。

  “不，現在還不能回去。”趙盾用力擺擺手，“雖然我很想，可是我不能。”他看向賀文，“其實賀叔應該清楚，我是回不去了。”

  “難道就隻能讓昏君如願，大將軍一輩子有家不得歸？”趙盾說的，賀文都懂。早在他推斷趙盾尚在人間時，一係列現實問題他都預料到了。可是，他不甘心。

  “我不知道。”趙盾也無奈，“死是人生絕境，無法能解。本以為撿回一條命之後，生機處處。想不到，活著也是困難重重。”

  “君主安排殺手四處找尋大將軍，城門四處也暗藏埋伏，”賀文一一分析眼前的困境，“就算我們能越過他們的阻礙回到絳城，可是……君主已經下令解除大將軍的職務。如果回去，還要以失職罪論處。至於判罰輕重，全在君主的一念之間。”

  “回去也是必死無疑。”趙盾冷哼一聲，“兩次派人行刺於我，分明是處心積慮想把我除掉。我大搖大擺的回去，他豈能放過我？前兩次是來暗的，這一次可以光明正大的給我定罪。比如冒犯君主，倉皇逃離，如今終於捕獲。還有你說的，撤離職守，失職。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處罰我，甚至公開處死。”

  “這可怎麽辦？”身為趙府的智囊，賀文也是黔驢技窮。畢竟，這一次對手是晉國國君，不是輕言對付就能對付得了。

  “我也不知道。”趙盾愁眉不展，望向賀文，說道：“這幾天，我也在想，假如當初聽了賀叔的話，相信刺客是國君派來行刺我的，說不定就能逃過一劫。可是，君主設宴相邀，我還是不能拒絕。差別隻在於，是明明白白的去送死，還是糊裏糊塗的死。”

  說到這，他仰頭長歎一聲，“我趙盾，身為晉國中軍元帥兼執政大人的日子，恐怕是到頭了。這是命中注定的劫數，恐怕是在劫難逃。”

  “大將軍千萬不能這麽想。”賀文不願接受這樣的結果，他也不相信最終的結果會如此。“生死攸關之時，命運尚且留給大將軍一線生機。可見，大將軍命中還有福蔭。大將軍的執政生涯不會就這樣匆匆落幕。隻是……或者需要外力相助，等待時機成熟，說不定就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