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傾心相談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434
  趙盾還沒來得及去找芳菲,他的好兄弟先且居卻病了,而且一病臥床不起。

  聚會那日突然暈倒的欒枝,經大夫診治已無大礙,隻需日常調理即可。幸好發現及時,並沒有在地上躺多久,否則地上寒涼,濕氣侵入體內,後果難以想象。

  欒將軍畢竟年近五十,先兄可是正值壯年啊。去先府的路上,趙盾的心七上八下,欒將軍和先兄先後病倒,時間如此巧合,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如果有,會是誰能對堂堂中軍元帥動手?目的何在?越往壞的方向想,越覺得可疑,越可疑就越心焦,所謂關心則亂,就是現在的趙盾。

  來到先府,趙盾迅速下馬,腳一著地立馬衝了進去,一路上打招呼的仆人他都沒有回應。他心急如焚,大步流星直奔先且居的寢居。

  先且居坐在床上,身披外衣,正喝著夫人煲好的湯藥。他的臉色略顯蒼白,精神還算飽滿。先夫人服侍一旁,待先且居喝完藥,她便先行離開,把空間讓給兄弟二人。

  “兄長為何突然病倒?”先夫人一離開,趙盾就迫不及待的追問。

  “新進的皰人做了道藕蒸豬蹄,我見可口,便多吃了幾塊。不想當夜就開始肚痛,腹瀉嘔吐,連續三日無法入食,不得已隻好臥床休息。”趙盾還站著,先且居連忙叫他坐下。

  “嚇死我了。”坐下後,趙盾長長舒了口氣,“欒將軍才好沒幾日,你又病倒,我都懷疑會不會——”他很謹慎,沒有繼續說。

  “我明白你的想法。”兄弟連心,先且居馬上領會,“隻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有陰謀。”新君繼位之後,朝堂多了許多不同的聲音。大意是說,先君舊臣權勢太重,有功高震主之嫌。如能削弱部分老臣的勢力,扶植獻公、惠公朝的舊勳後裔,則能達到兩方平衡,方可確保國君的權威萬無一失。對此,先且居早有耳聞,卻不以為然。

  “就怕有人趁機興風作浪。”趙盾沒有先且居那麽自信,“我想,要不要跟我爹商量商量?”

  “大可不必。”先且居擺擺手,趙盾對他的關心他理解,但是他認為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如果驚動趙叔叔,軍政兩方都會動起來。況且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欒將軍是被他們設計的,貿然行事反倒顯得我們小人之心了。”

  “一想到你有事,我就心亂如麻。”是先兄把自己帶離仇恨,遠離惶恐無助。掙脫心靈的枷鎖從而呼吸到自由,慢慢走出困境。先兄是趙盾來到絳都後結交的第一位兄弟知己,他害怕聽到一絲一毫關於他的壞消息。

  “趙弟有心,哥哥感激不盡。”趙盾脫胎換骨之後,一直淡定從容。今日因他臥床就嚇得手足無措,先且居過意不去,趕忙開口寬慰,“小小病痛,休息幾日就好,讓趙弟如此驚慌,兄長有愧。”說著還對趙盾拱手。

  “先兄還有心情說笑。”先且居如此輕描淡寫,趙盾有點無奈。

  “小事一樁,不必放在心上,凡事要往好處想。將來你會接觸越來越多的國政大事,遭遇的困境要棘手得多,可不能像現在這般毛躁。”從前先且居隻會領兵打仗,沉迷排兵布陣。自從接替父親的位置之後,他成長了許多。

  他日漸明白,位置越高,需要處理的事情越複雜多變。盡管他隻當自己是名武將,可是身在中軍元帥的位置,麵臨的政治變幻比打仗難纏險惡得多。父親離開之後,他才知道父親肩膀上曾經背負的擔子有多重。那個父親身邊的小兵,不得不適應變化努力扛起責任。

  “先兄教誨的是。”經先且居提醒,趙盾也意識到自己很浮躁,最近尤其強烈。雖是立定主意要向芳菲表白心跡,臨去之前又有許多怯懦跳出來,應該如何措辭?什麽時機最合適?他被這些細枝末節折磨得輾轉反側,好容易醞釀好情緒,準備找時間會麵,偏偏先兄又病倒,他一下失去冷靜。

  “對了,”左右無事,先且居忽然想聊個輕鬆點的話題,“你那位女弟子怎樣了?”

  “才說你沒事,馬上就有餘力調侃我了?”先兄也真是,得了點便宜就要賣乖。

  “我是說正經的。”先且居板起麵孔,果真一本正經起來。“你用心教授,她進步神速,她父親沒說要怎麽感謝你?”先且居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就差沒問‘是不是要她以身相許?’,兄弟間還是要留點餘地,他也不想趙盾真的惱起來。

  “沒有沒有。”趙盾真是服了這位兄長,“她家有了新宅子,已經搬過去了。”

  “可惜啊,”先且居的語氣充滿惋惜,“那你們現在是形同陌路了?”既然得閑,氣氛輕鬆,幹脆打破沙鍋問到底。

  “什麽形同陌路?”趙盾忽然又激動起來,“她不懂的功課還可以來問我嘛。”

  “喲,看來趙弟真是才氣縱橫啊。”先且居聽說,陽處父給自己女兒找了位聞名全晉國的大師來授課。“大師都不能講明,惟有趙弟可以點透,依我看啊,下一任儲君太傅非你莫屬了。”

  “既然先兄無恙,那就多多歇息,小弟就不打擾了。祝你早日養好貴體,小弟告辭。”實在受不了先兄這樣打趣他,趙盾決定先走為上。

  得知先且居無事,再加兄弟二人一番閑談,趙盾心情大好,打算在外悠遊閑逛一番。不想家中仆人匆匆趕來,說是老爺有請,要少爺馬上回府。無奈,趙盾隻得匆匆打道回府。

  趙盾出門後不久,趙衰收到欒府家丁來報,說是欒枝病情加重。聽說趙盾去探望先且居,趙衰特意交待家丁去先府守候趙盾,請他從先府離開之後徑直回家,他要知道先且居的情況再作區處。

  趙盾把先且居的情況告知趙衰,趙衰這才放心。看情形,他似乎也有和趙盾一樣的擔憂,隻是他並未說出口。

  無論如何,欒枝的病情加重大大出乎意料。畢竟前不久才得知他已經緩過來了。突然加重顯然不是什麽好兆頭,父子二人急忙乘馬車趕往欒府。

  見到欒枝的時候,趙衰被嚇了一大跳。就在半月前,他們在朝堂上曾有過一次會麵。那日的欒枝,麵色紅潤,精氣神飽滿。畢竟武將出身,長年習武,自有一股武將虎虎之風。今日的欒枝,仿佛一下老了十歲,臉色蠟黃,精神委頓。一問才知,病情加重後就難以咽食,吃不了睡不著,一下就成了這般模樣。

  這樣下去如何了得?趙衰一聽,馬上請家丁去請自己常用的大夫幫忙救治。欒枝隻是擺手,不讓趙衰前去。“君主已經派了宮中大夫替我診治。我這病,一發作便渾身疼痛難忍,近來更是頻繁。看來是疾病末期,恐怕……”說到這,欒枝長歎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欒將軍休要胡說!既有大功在前,如今又當報效晉國之時,怎能說這不吉利的話?吉人自有天相,欒將軍不會有事的。”趙衰打斷欒枝。

  欒枝苦笑,他何嚐願意如此?隻是這命運之事,豈憑人意?攤上了,隻得坦然接受。“多謝趙將軍、趙公子百忙之中來見我這病榻之人,一番情意,欒某感激不盡。”

  欒枝也是當初趙衰引見給文公之後被委以重任的。對趙衰,他心懷感激也十分敬重。得知他病重,他又是第一個來看望他的朝中大臣。病中人軟弱,愈見多情,見到父子倆,他差點就淚灑當場。

  趙衰趕緊扶欒枝躺下。他和趙盾坐在一旁,說了好些寬慰的話,還約定等欒枝病愈之後再與同僚去趙家一敘。欒枝連連點頭。不敢打擾病人太久,很快,趙氏父子告辭離去。

  走出欒府,已是黃昏。趙衰吩咐家人趕馬車在後,他要沿路步行。趙盾亦步亦趨跟隨在後。趙衰愁容滿麵,一臉疲憊,一句話也不說。父親不語,趙盾也不便開口,父子倆沉默的緩步行進。

  正是楊柳飄絮的時節。忽然一陣風吹來,白絮在空中紛飛,灑落在行人的頭上、肩上、背上。本是春色迷人,卻抵不過籠罩在趙氏父子心頭的烏雲。

  夕陽的餘暉灑落在趙衰的身上,落後他半身的趙盾,看著父親的背影,胸口心酸。如此近的距離,看到父親鬢角的白霜勝過從前許多,忽然驚覺,父親比他初到絳都時蒼老不少。

  這些年,父親深居簡出。他向君主推薦的賢人,各個年輕有為,獨擋一麵,成績斐然。這些被他慧眼識珠得以重用的人,經常過府拜訪。發自內心對他敬重的有,隻是溜須拍馬的也有,他都不在意。但得一技之才,父親總是不遺餘力為其引薦。

  趙盾想,他還是不太了解父親。有時看他悠然自得,有時仿佛又有點失落,到底為何,他卻捉摸不透。

  他對父親有敬有畏,還有絲絲若有若無的疏離。似乎分別的八年成了橫亙在父子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與仇恨誤解無關,而是那八年,都是他們生命中最不堪回眸的八年。那八年,烙印在他們各自淺薄的生命裏,厚重了曆練,影響一生,卻又不忍觸碰。

  來到一處供旅人休憩的亭子,趙衰走進去。很少步行那麽久,他有點累,坐了下來。他回頭看看趙盾,向他招招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趙盾坐下。

  “難得清閑,咱們父子可以好好敘談。”剛才氣氛太低沉,趙衰想緩一緩。看著眼前日益沉穩內斂的兒子,無論眉眼或神情都跟自己十分相似,這讓趙衰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他需要自信又驕傲的那個自己分擔今日的難過無助。

  “爹請說。”坐在父親身邊,看著眼角溝壑縱橫的父親,趙盾的語氣不覺又軟和了幾分。

  “不必如此拘謹。”趙衰拍拍兒子的肩膀,肌肉糾結,肩頭厚實,年輕真好。“這幾年大有長進啊。”唯一的一次上戰場之後,趙盾再也沒有展示武藝的機會,趙衰其實有點內疚。

  “左右無事,練一練當是強身健體了。”盡管展示機會不多,趙盾卻樂在其中。

  “盾兒啊,你是不是覺得爹是個很自私的人?”這些年,趙盾在朝中露臉的機會其實不多。如果趙衰所料不錯的話,這個兒子應該有顆想要急切建功立業的心,他絕不會甘心一直如此。

  “爹何出此言?”坦白說,曾經趙盾是有過幾分埋怨。可是當他一路成長跨越之後發現,懷抱感恩之心才是心靜源泉,如今的處境比從前好太多,他不應該還不知足。

  “三個弟弟還年幼,所以這些年我沒再讓你出征殺敵立功。我是想,趙家的平穩安定至關重要。畢竟,將來還要依靠你扶助弟弟長大成人。”趙衰知道,這樣的安排一定程度上是犧牲了趙盾的前途。尤其他與先且居是好朋友,眼見自己的朋友一番事業風生水起,難免自傷。“為了趙家卻要委屈你,其實爹很愧疚。”

  “爹言重了。”趙盾糊塗了,從他被接回來那天起,他的使命不是已經注定,為何今天又要質疑?“我能回到趙家,變成知書識禮的模樣,已經很滿足。”趙盾說的是實話,跟從前日複一日沒有希望的日子相比,現在是宛若仙境。

  趙盾的話,趙衰聽後更難過。這個兒子畢竟是自己親生,他不是被棄置路旁撿回來的孤兒,不應該隻是完成作為趙家使命的工具而存在,他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是爹的親生兒子,不隻是趙家的繼承人而已。”趙衰忽然急迫的想對兒子表明自己的心意,“之所以將你作為繼承人,是因為你已成年,所以才有此一說。”他正色強調,“當初的確是想一家團聚才把你和你母親接回來的。”起碼趙衰的內心是真心真意的想要一家團圓。畢竟,與他們母子相處的十一年也是他人生美好純淨的黃金歲月。

  這是第一次,父親親口提到當初從翟國將他們母子接回來的原因。這個認知令趙盾欣喜若狂。事發突然,他頭腦竟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應。等他反應過來時,他的第一句話竟是:“娘知道嗎?”

  那些年的忍辱負重,因為有愛才能苦苦支撐下來。回到絳都,娘反複跟他提過的隻是感恩,但是他心裏清楚,娘要的一直是愛,而不是這份恩賜的收留之情。隻是為了他,娘才將自己的心事收藏,強顏歡笑。

  “你娘走之前幾天,我跟她說過。”趙衰對叔隗一直懷有深深的愧疚。他不能辜負趙姬,趙姬對他是全身心的愛和崇拜。君主的恩情他同樣不能背棄。就算是要迎接他們母子,他也無法主動開口。有時候他也恨自己的軟弱,但是背負的情義令他身不由己。

  “難怪娘走得如此安詳。”趙盾由衷的替母親高興。終於,她得到了她一心想要的答案,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所以她心滿意足的去了。而他,遲了十年才明白這份隱藏深處的父愛。可是,為何今天父親要揭開這謎底呢?他不解,一臉問號望向父親。

  “離開絳都逃亡之前,爹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趙衰的視線投向遠方,仿佛那個少年就在彼岸。“隻想立一番事業,輔佐少主,功成名就。”少年消逝,他看向近前一棵不勝微風的柳樹,“後來,遇到你娘,停泊休憩之後有了你。本想人生如此也算平穩,不想命運之手不由人左右。幾經周折,最後總算不負理想,位極人臣。”

  他搖了搖頭,“我卻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少年。多少鮮血人命,多少家破人亡,這些年我看過多少悲歡離合,浮沉起落,我累了倦了,一心想要隱退,卻又有割舍不了的恩義要回報。所以我躲在幕後,將有賢有力之人推上位,自己卻甘於恬淡。”

  他轉頭看看身邊的趙盾,“所以,我拚命阻止,不想讓你再次現身沙場,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不希望你卷入名利爭鬥,我隻想你這一生平平安安。扶助弟弟們長大成人,一家和睦,這是我最想看到的場景。”

  眼前的父親,熟悉又陌生。時間經曆造成的隔閡曾經穩如泰山。他曾經絕望的以為,翟國時的父子親密依戀已經一去不複返,他和父親永遠客氣禮貌卻不再親近。今天這番對話,成功的將他推到與父親平視之處。在這裏,縈繞他心口多年的疑團終於解開,他再次感受到父親對兒子的愛惜庇護,不禁大受感動。

  “多謝爹對我的坦誠相告。”趙盾緊握住父親雙手,這溫暖厚實的手掌,許久不曾觸碰。“我承認,初來絳都,我對您有許多怨恨。當我了解真相之後,尤其是娘走了之後,我才發現,其實過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父子現在還能聚在一起。如果我還能為這個家分憂,那就是我最大的榮耀了。”

  趙盾握著父親的手,加大了力道,“無論文武,皆是為國效力,方式不同而已。請父親大人放心,孩兒是心甘情願遵循您的安排的。”曾經的疏離正被彼此的愛填滿,八年的鴻溝,因為此番推心置腹,漸漸模糊。

  遠處,夕陽漸沉。被水淹沒之前,它火紅耀目,如同它躍起之時一樣光芒萬丈。

  趙氏父子的青蔥歲月,一個出走,一個回歸。一路的風雨飄搖沒有澆熄他們心中的愛,對家的渴望、依戀和庇護,讓他們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