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思漸深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340
  這一年四月,陽處父從魯國聘問歸來。魯文公感恩晉國的寬大仁慈,計劃今年冬天親自到絳都,拜見晉襄公。

  陽處父又一次出色的完成出使任務,個人政治生涯可謂又添一墨重彩。趙衰決定為他設宴慶功,並交待家裏上下務必要好好準備。

  當天下午,趙衰父子和陽處父坐到一起品茗閑談。

  “把魯國的所見所聞跟我說說吧。”趙衰從未到過魯國,對那裏的風俗人情很是好奇。

  “魯國禮樂興盛,百姓安居樂業,實在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陽處父行地雖多,也是初次到魯國。魯國毗鄰齊國,與齊國重兵好武不同,這裏文化氣息濃厚,百姓知書達禮,頗有味道。“可是,說到魯國公室,就一言難盡了。”陽處父搖頭。

  “此話怎講?”趙衰急切的追問。

  “魯國國君才繼位幾年,還在實踐政事的階段。可是現今魯國國內派係林立,襄仲強勢,三桓爭雄,公室地位是日漸衰微啊。”陽處父停留魯國旬月,與孟穆伯、東門襄仲等權臣均有接觸。這些人富可敵國,大權在握,氣焰十分囂張。

  “魯國國君不來朝見我國國君,應該與內部紛爭脫不了幹係吧。”聽陽處父一說,趙衰馬上推斷魯國的無禮事出有因。

  “老師英明。”陽處父萬分佩服老師的洞若觀火。“先君去世那年,魯國先君僖公已經病倒在床。內部爭權奪利,各派暗潮洶湧,“三桓”勢力已經抬頭。他們把持朝政,為所欲為。現任君主繼位剛滿兩年,政治上很生嫩,大多決策都由“三桓”所出。”

  “看來凡事均需實地求證才可定論啊。”趙衰暗自慶幸。幸好當時在朝的大臣都算冷靜客觀,君主也是心境開闊之人,沒有對魯國貿然采取行動。否則生靈塗炭百姓遭殃,身為最高掌權者的魯國國君還莫名成了眾矢之的。

  “看到這個情形,我就想到‘擒賊先擒王’。我逐一拜會魯國一班大臣,他們所屬派係和相互之間的力量對比都做到心中有數,還借重臣之口向魯國國君傳遞我國的意圖。魯國國君這才下定決心一心一意臣服於我國,誓不背叛。”

  想起當時的情形,陽處父頗有感觸,“魯國國君本來搖擺不定。可是內憂外患,公室積弱,不得不聽命於重臣。歸國前,他向我表達了對我國君主的景仰,立下誓言要做晉國忠實的盟國,並答應今年冬天親自到訪我國。”

  “好啊,做得好。”趙衰十分讚同陽處父的做法,他頻頻點頭,一臉激賞。當年那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入伍之後任勞任怨,盡忠職守,來到趙衰麾下之後更是腳踏實地,埋頭苦幹。趙衰對他信任有加,最終把他推薦給文公。一路走來,出使他不辱使命,出戰則捷報頻傳,總算沒有辜負趙衰對他的栽培。

  “處父啊,這幾年下來,你已修煉得爐火純青了。”趙衰說道:“記得當年秦國三將被釋放,君主經不住先軫的質問,派你去追,你還差點把他們三人追回來了。”

  當年,先軫當著幾位重臣的麵與襄公爭得麵紅耳赤,襄公無奈,隻得趕緊派人去追趕秦國三員大將。接到命令,陽處父快馬加鞭的趕往三將逃離處。來到河邊,隻見三將已經上船,船已駛離岸邊幾丈遠。岸邊並無其他船隻往來,可見船是有人特地為此準備的。

  當時,陽處父手頭隻有坐騎“雪影”。他急中生智,迅速下馬,解下轡繩,朝船的方向大喊:“秦國三將軍,留步,請留步。”

  三將士聞聲停船,問道:“壯士有何事?”

  陽處父趕緊說道:“我為晉國國君使者,奉命賜將軍白馬一匹,請三位將軍停船靠岸,以便在下將其奉上。”

  隻見三人低聲交談,遲疑不決。

  陽處父見有機可乘,連聲催促道:“請三位將軍速速返回,以便奉上禦馬,務要為難在下。”

  三人似乎已經商量出結果,其中一人衝陽處父大叫:“壯士替我多謝貴國國君。就說我三人心意已領,隻是歸心似箭,後會有期。”說完,船往前急駛,不久就從陽處父的視線消失。雖然沒有完成使命,此事也算是陽處父臨危智變的絕好例證。

  說到當年,一旁沉默不語的趙盾,思緒又被勾起。是啊,一轉眼,先伯伯去世已近三年。這三年,先兄挑下重擔,西征秦南逼衛,戎馬倥傯。兩人見麵是有,卻總是來去匆匆,再也沒有機會坐下一敘,不知他近派可好?

  聊到當年,又觸碰到趙衰的痛處。趙衰不語,陽處父也不敢提起先軫元帥,隻能巧妙的轉移話題。

  “我不在這陣子,芳菲在貴府沒有惹下什麽事端吧?”陽處父看向趙盾。

  “怎麽會?芳菲很聽話,功課也都按時完成。”自從兩人書房和好之後,芳菲像變了個人似的。趙盾布置的功課,她完成得又快又好,簡直讓人刮目相看。

  “我女兒什麽時候這麽乖巧了?”陽處父一臉難以置信。心想,一定是趙盾不想他憂心,所以說謊安慰他。

  “是真的。”趙盾誠摯的看向陽處父,“陽叔叔如果不信,可以親自檢查,除了誦詩,芳菲的字也進步很大。”

  陽處父頗覺欣慰,感激的看著趙盾:“多謝趙公子提點。”說著又望向趙衰,“在貴府打擾不算,還要麻煩趙公子督促小女功課,在下感激不盡。”說著便要下跪。

  趙家父子趕忙扶起陽處父,各自回座。趙衰已從對往事的沉思中抽離,“處父何必如此生疏?你為國建功,我幫你照看女兒而已,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芳菲懂事大方,尊重長輩,進退知禮,趙衰打心眼的喜歡她。

  “上次盟國大會,她還幫忙物色鮮花,我們這些老朽算是開了眼。從前隻知去院子賞花,從未想過花還可以擺放在如此正式的盟會場合。”事後君主得知,還誇獎芳菲是個心思精巧的好孩子呢。

  對此,陽處父倒是印象深刻。君主知道是他女兒後,還當麵誇讚他“教女有方,有其父必有其女”,他慚愧得直冒冷汗。

  閑談時刻,最是快過。不覺日已偏西,趙家仆人叫過三人一齊到正廳用餐。

  趙家幾位夫人、陽處父父女、趙盾和幾個弟弟都在,很是熱鬧。趙家準備的菜色很豐富。有酥爛香嫩的喇嘛肉、色澤光亮的過油肉、還有熏香撲鼻的臘豬肉。除此之外,還有鮮嫩的蔬菜,口味兼顧清淡濃重,令人食指大動。

  趙盾在父親右側,芳菲則緊挨著父親。二人位置相對,一抬頭,正好視線交會。芳菲罕見的吃得異常賣力,連向來粗心的陽處父都察覺出了異樣。

  “芳菲,你今天做什麽去了,餓成這樣?”芳菲嘴刁得很,以往在家,吃個飯總是嫌東嫌西。今日的碗滿滿當當的,她又吃得十分認真,陽處父非常詫異。

  “嗯,趙伯伯家的菜好吃。”芳菲胡亂的應著,其實是怕一抬頭就和趙盾四目相對。自從上次書房事件之後,她變得很害羞,動不動就臉紅。可是又得天天麵對趙盾,隻好少說話,以防心事被看穿。所以在趙盾眼裏,她算是改過自新,卯足勁要讓‘才女’稱號名副其實。

  “好吃就多吃點,”趙家主母趙姬滿是憐愛的看著芳菲,“我看啊,芳菲可能是讀書太用功,才會餓成這樣,最近瘦了不少。”趙夫人的視線越過趙衰看向趙盾,“是不是趙盾哥哥逼得太緊啊?”生了三個頑皮搗蛋的兒子,趙夫人看芳菲是越看越愛。

  趙盾正喝著熱騰騰的一口湯,想趕快跟夫人解釋,急得一口吞下,差點被湯汁燙了喉嚨。大夥看到,滿堂哄笑。芳菲趁機偷看趙盾,見他紅著臉,她又低下頭。

  “我冤枉啊,”眼疾手快的家仆給趙盾遞上一杯溫水。喝完水,他終於能開口說話,趕緊澄清,“爹、娘,芳菲可是咱們府上的貴客,我怎敢怠慢?”芳菲朝他做鬼臉,一副‘終於有人幫我出頭’的幸災樂禍。趙盾迎視芳菲說道:“芳菲,你說說看,最近是不是你主動要求我給你多布置功課?”

  “嗯,最近才如此,”芳菲玩心大起,趁著有人站在她一邊,把舊賬也翻了翻,“之前可不是這樣的。我讀書睡著了,還被他拍醒起來繼續。”知道趙伯母心疼她,她還望向趙伯母,又補充了一句:“你說是不是逼的太緊了?”

  明明是自己無心讀書,吃飽犯困,還怪他太嚴厲,趙盾真是有苦說不出。

  陽處父趕緊替趙盾發聲:“芳菲,你自幼活潑好動,難得靜坐讀書,趙盾哥哥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辜負他的良苦用心。”說時一臉嚴肅,拍拍女兒的肩膀。

  終於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趙盾頓覺舒了口氣。芳菲被她爹的語重心長鎮得不敢說話,趙盾看向芳菲,一臉得意,仿佛在說‘這下老實了吧,看你還錯怪我?’

  老夫人是真心喜愛芳菲這俏丫頭,心裏有所偏袒,口氣自然也偏向她:“書是要讀,還是要循序漸進,芳菲是女孩子,畢竟嬌弱些,還是不可急躁。”

  趙盾隻得答應老夫人,今後會多加注意。隻見對麵的芳菲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仿佛在說‘知道厲害了吧?我有夫人做後盾,看你能奈我何?’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趙盾和芳菲互動頻繁,芳菲知道借力使力,漸漸贏過趙盾,暫居上風。

  這天,內史屬官來報,之前的一些錢糧賬目數據有出入。趙盾馬上出門處理。事情完畢正要回府,忽聽宮門將士在竊竊私語。一問才知,有緊急軍情來報,國君正召集大臣商量對策。

  趙盾一想,軍情大事,先兄肯定在列。反正自己的事情已經處理妥當,天氣也晴朗,不如在外走走,順便等候先兄。主意已定,便吩咐家人將馬車停靠,密切留意先將軍的坐車,有消息便向他稟報。他則沿著河堤緩緩而行。

  河兩旁槐樹森森,涼爽怡人。往下眺望,河床很淺,江水滾滾。正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來往人群行色匆匆,隻有趙盾悠然閑適,他隨意找個台階坐了下來。

  年過而立,對往事的追思比以往來得更頻繁。想起出戰前去送先伯伯父子,最後一眼是矯健奇偉的‘奔霄’絕塵而去的背影,先伯伯卻再沒回來;想起那個曾有一麵之緣、驍勇好戰的狼瞫,在‘彭衙之戰’中,他選擇了跟先伯伯一樣的方式——自殺式進攻,了結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們都以武將最有尊嚴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一生,何其悲壯?何其痛快?如果有一天,沙場點兵的機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是興奮得難以置信,還是害怕死亡怯懦止步?

  目前為止,除了那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試牛刀,他與戰場是日行漸遠,再無建樹。可是一想到假如自己有何不測,爹娘怎麽辦?家裏幼小的弟弟們誰來培養成人?又覺自己的生命何嚐不是意義重大。

  渴望大展宏圖的機會,卻苦於目前機會渺小。想到真的擔當大任,又不知生澀的自己能否不負重托。已過三十的趙盾,經常在這樣矛盾的情緒中搖擺不定,不斷追問生命的意義。

  正想得入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先且居。

  寒暄過後,二人便一起坐到台階聊了起來。這樣隨性的天,隨意的環境,不加修飾,簡單質樸,不用閑雜人等伺候,聊天閑談正合適。

  “聽說有緊急軍情,不知又發生什麽大事?”趙盾按捺不住,率先開口。

  “秦軍又要來犯。”先且居皺皺眉,馬上又舒展開來。“不過,此次情況有些特殊。”聽他口氣,情況似乎不是太嚴重。

  “有何特殊之處?”想到秦國又來進犯,一旦摩擦升級,兩國又要交戰。戰鬥就意味著犧牲。這幾次戰役中傷亡的都有趙盾熟識的人,所以他厭惡爭鬥,害怕聽到此類消息。

  “收集到的情報顯示,秦軍此次派出的軍隊,以孟明視為主將。他們渡河之後便將舟焚毀,誓要為‘崤之戰’的死亡將士複仇,態度十分堅決。”在先且居看來,此戰不可打。“兵法雲‘喪兵必勝’,秦軍一心求戰,士氣高昂,必定是銳不可擋。我軍宜避其銳氣,堅壁不出,待其鋒芒已過,再做區處。”

  一說起行軍打仗,先且居就滔滔不絕。此時的趙盾則像個剛啟蒙的孩童,虛心聽講,而且還聽得津津有味。

  “今天眾位文臣武將都發表了各自看法。我把我的意見說了,你爹、欒枝將軍、胥臣將軍等人都表示讚成。”先且居的想法是——邊境將士仍要嚴陣以待,但是不得主動出戰。會有部分援軍隨時增援,至於是否擴大戰事,要視秦軍動向而定。

  “所以大軍也不用開赴前線,隻是密切注意前方動向,再決定如何應對?”作為誠實聽眾,趙盾適時總結。

  “嗯,不過應急預案已經準備,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先且居信心滿滿。

  正事說罷,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先且居輕蹙眉頭,眯著眼,嘴角有抹迷之微笑,“聽說府上來了位貴客?”

  “哦,是的,陽大夫正借住在我家。”趙盾點頭,答得一本正經。

  “貴客好像不止一位吧?”這悠遊的環境讓嚴肅的元帥都變得調皮起來。

  “哦,還有他女兒,一個小丫頭。”趙盾有些迷惑,先兄怎麽會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向來不大理這些閑事的。

  “聽說從前在家調皮任性,自打你收她做了學生,讀書頗用功,大有日進千裏之勢。” 那天,先且居在自家花園散步,聽仆人們說起這女孩。他們說得是繪聲繪色,別的沒記住,先且居就記得這一點,忍不住拿來調侃趙盾。

  “這是哪裏聽來的流言蜚語?”為了芳菲讀書一事,最近趙盾簡直是腹背受敵。自己家裏就算了,想不到日理萬機的堂堂中軍元帥都拿來說,他什麽時候名聲在外了?

  “別生氣啊,”先且居急忙安撫道:“你我兄弟二人,還有什麽不可說的?何況府上和我家一樣,全都是硬梆梆的男子,家裏來個女子不挺好的?”

  “是這樣的——”先且居這麽一說,趙盾這才平靜下來。“小丫頭親娘早不在了。她父親呢,這幾年是步步高升,你也看到的。所以無瑕顧及她,她有些任性也是正常。”

  趙盾沒發覺,自己的語氣充滿對芳菲的偏袒。“此次也是非常湊巧。朝中事情急迫,他爹臨時愛命,又沒定所,隻得讓她暫時借住我家。我日常有些空閑,就幫忙輔助她功課。”趙盾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在旁人看來卻是欲蓋彌彰。

  先且居笑笑,他雖沒有女子般細膩的心思,從話裏行間仍是嗅出了一絲不尋常。“嗯,多個妹妹也好。”他衝趙盾點頭,既然趙盾不願意多說,作為兄弟也不好為難,點到為止即可。

  眼看天色昏暗,兩人慢慢踱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