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中不足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6965
  戰爭的腳步愈來愈近,才園林晴晝,轉眼就亂花狂絮,好風光盡去。

  一方麵是晉國的備戰如火如荼,一方麵是秦軍步步逼近鄭國。

  一名鄭國商人弦高,外地販牛歸來,遭遇秦軍。他靈機一動,謊稱鄭國早有準備,以逸待勞等待秦軍,特吩咐自己在此地勞軍。還自掏腰包把自家的十頭牛宰殺,拖住秦軍。一麵請人快馬給鄭穆公送信說秦軍已經到來,請國君做好準備。

  秦軍到時,提前接到情報的鄭國國君正氣定神閑的迎接秦軍。原本在鄭國戍邊的幾員秦國軍士傻了眼。之前他們還曾傳送情報給秦軍,說是鄭國毫無防備,請他們大可放心前來。誰知一夜之間鄭軍陣容整肅。他們左思右想,以為是誰走漏消息,怕被殃及,隻得四下逃竄。

  領兵的秦國將領看到鄭國的陣仗,細細一想,鄭國實力遠在秦軍之下不假,可是對方有備而來,足見有幾分謀劃。自己遠來作戰,人困馬乏,隻有速戰方有勝算。眼見這陣勢,恐怕很難討到便宜,不如打個牙祭,休整軍隊,隱藏來意,走得風風光光,還可不失大國風範。於是不戰而退。

  秦軍離開鄭國不久,晉國方麵接到情報,秦軍已到滑國。

  消息傳來之時,已是四月,紫荊花開,玉蘭吐豔。這一日,趙盾獨自在園林散步,根據從父親口中得知的軍情來判斷,我軍不日將要動身,趕往崤山預先埋伏,靜侯秦軍。

  算起來,回到絳城已近八年。此時的趙盾已沒有父親出征時的掙紮恐懼,更不會再胡思亂想,卻還是有父子天性的擔憂不舍。尤其此番戰鬥意義重大。國君親自將兵,文武重臣幾乎傾巢出動,更是牽動人心,令人難安。

  隻要上了戰場,形勢變幻莫測,勝負難定。就算這次我軍部署周密勝算較大,但是個人命運總是難測,刀槍無眼,一隻箭,一隻矛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

  五年前,那場決定晉國霸主地位的‘城濮之戰’中,我軍雖然大敗楚軍,輾轉回防時,父親卻被對方一隻冷箭射傷。雖然後來痊愈,此事卻成了主母、母親和趙盾心中的一根刺。每到陰雨變天,傷口總要複發,父親總是痛得無法行走,每每遭遇這樣的情景,趙盾總忍不住埋怨自己的無能。

  坐在屋裏閱讀政令行文,閑在家時讀書寫字,照料家中瑣事。眼見而立之年將至,更大更寬廣的戰場卻沒有他的一席之地。身處晉國呼風喚雨的時代,同輩個個夾刀弄棍,摩拳擦掌建功立業。反觀自己,所知所聞皆是聽來,難免隔閡。

  大軍集結,身為朝中重臣的父親、先伯伯和且居兄連日都在忙碌。母親也為父親出征張羅準備。家裏上下人仰馬翻,空氣仿佛都是熱烈的,激昂的。隻有趙盾仿佛置身事外,這種有力無處使的頹然令他孤獨彷徨,甚至有點心灰意冷。

  夜來微聞香氣之時,晉國軍隊即將整裝待發。這天清晨,趙盾起了個絕早特意去先府為先且居送行。

  剛剛進門就迎麵遇到先軫,趙盾立馬作揖道:“伯父大人好。”正由軍士侍候鎧甲的先軫頷首微笑,轉頭交待家仆催促兒子。

  趙盾眼前一亮,隻見一員生猛勇士昂然而立,目光炯炯,一身鎧甲經陽光照耀閃閃發光。這副裝扮跟前日打扮隨性的先且居判若兩人。趙盾向前,對他拱手,先且居快步向前拍拍趙盾的肩膀,“趙弟一切可好?”

  此時的趙盾,為了應對戰爭的緊張氣氛,也為了暗示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穿的比平日嚴謹。他一身灰褐,多餘佩飾已經解除。隻聽他爽朗一笑:“托兄長的福,一切順遂!元帥和先兄出征在即,小弟特來餞行,並祝我軍旗開得勝,載譽而歸。”

  先且居朝趙盾點頭,目光堅定,情緒高昂。先軫看了過來,賓主雙方抱拳致意之後父子倆便轉身離去。隻得‘嘶’的一聲,正是先軫的坐騎——日行千裏的駿馬‘奔霄’。隻見它仰天長嘯,前蹄高高躍起,繼而落地狂奔。一隊人馬霎時消失。隻聽遠處集結號響,煙塵漫天,轉眼隻剩下寂靜包圍趙盾。

  話說秦軍離開鄭國後,認為無功而返有失顏麵,另一方麵又難以對秦國國君交待。於是順道將毫無還手之力的滑國滅了,這才開始返國。

  四月中旬,秦軍離開澠池,漸漸逼近崤山。

  白乙丙未忘父親臨行前的叮囑,對主將孟明視說:“此去從澠池往西,正是崤山險峻之處,家父幾次叮囑,務必謹慎,主帥不可輕忽。”

  孟明視不以為然,撇嘴道:“我軍驅馳千裏尚且不懼,再者,過了崤山便是秦境,入我境內,何足為懼?”

  西乞術也心下忐忑,說道:“主帥雖然虎威,然多加防備總是不錯。隻恐晉軍埋伏,倘若忽然而至,我軍如何抵禦?”

  孟明視歎了口氣說道:“將軍如此畏晉,我當先行,如有伏兵,我自擋之!”一邊遣驍將風武子作為先鋒,一馬當先引領眾軍。

  孟明視緊隨其後做第二隊,西乞術為第三隊,白乙丙第四隊,各隊相離不過數裏,以便策應。

  這風武子乃是一員勇將,慣使方天畫戟,足有六十斤重,使起來卻是掄動如飛,虎虎生風,自謂天下無敵。

  驅車過了澠池,望西路進發,行至東崤山,忽聞鼓聲大震,山凹裏飛出一隊車馬,車上站立一員大將,擋在路中央,大聲喝道:“可是秦將孟明?在下等候多時。”

  風武子睥睨來者,問道:“來將可通姓名。”

  那人神色平淡,緩緩道:“我乃晉國大將萊駒是也!”晉國車右萊駒,素來也是一員猛將。晉軍已經在此等候幾個時辰,正不耐煩,忽探得秦軍已到,正是一身血氣積到頭頂,恨不得立時做個了斷。

  武子道:“教你國欒枝、魏犨來到,還可鬥上幾合戲耍,你乃無名小卒,敢攔我的路?快快閃開,讓我過去,若有遲慢,怕你捱不得我一戟!”

  萊駒大怒,挺長戈劈胸刺去,武子輕輕撥開,就勢一戟刺來。萊駒急閃,那戟來勢太重,就刺在車衡之上。武子將戟一絞,衡木登時折做兩段。

  萊駒見其神勇,不覺讚歎一聲道:“好孟明,果真名不虛傳!”

  武子仰天大笑:“我乃孟明元帥部下牙將風武子!我元帥豈能自降身份與鼠輩較量?速速躲避,我元帥隨後兵到,到時要你走投無路!”

  經此回合,萊駒頭腦漸漸冷靜,想道:“牙將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會怎樣?”遂高聲叫道:“我放你過去,不可傷害我軍!”遂將車馬約束一邊,讓風武子前隊過去。

  武子即差軍士傳報主帥孟明視,說道:“有些晉軍埋伏,已被我殺退,不足為懼。各隊可上前匯合,過了崤山,便沒事了。”孟明視得報大喜,於是催西乞、白乙兩軍一同進發。

  且說萊駒退下之後,引兵來見梁弘,大讚風武子之勇。梁弘笑道:“縱有單兵勇將,已深入我軍鐵網,如囊中之物,還能逃出生天?我等按兵不動,等其大軍全過,自後驅趕,與前軍形成合圍,必獲全勝。”

  再說孟明視等三帥,進了東崤,約行數裏,隻見地名標注,全是“一線天”、“回心石”、“鬼愁崖”、“斷魂嶼”等有名的險處,車馬不能通行。

  前哨風武子去遠了,早已不見蹤跡,孟明視想:“武子已去,料已無埋伏。”於是吩咐眾將解了轡索,卸了甲胄,或牽馬而行,或扶車而過。一步兩跌,備極艱難,七斷八續,零落散亂,全無行伍的整肅。

  當初秦兵出行之日,乘著一股銳氣,且沒有晉兵攔阻,輕車快馬,緩步徐行,任意經過,不覺其苦。今日往來千裏,人馬俱疲,又擄掠得滑國許多子女金帛,行裝重滯,行動遲緩。再加前頭遭遇晉兵,雖占了上風,又怕前方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艱阻。

  孟明視等人過了‘一線天’。正行之間,隱隱聞鼓角之聲,後隊有人報道:“晉兵正從後方追來!孟明視說:“我既難行,料他也不易,隻愁前阻,何怕後追?吩咐各軍速速前進便是!”又教白乙丙前行:“我當親自斷後,以禦追兵。”

  ‘一線天’已過,轉眼又過回心石。回心即警示路人,此處回心轉意還來得及,可知前方更是艱險。

  將近‘鬼愁崖’,眾人發起喊來,前哨來報:“前麵有亂木塞路,人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

  孟明視想:“這亂木從何而來?莫非前麵果有埋伏?”大步上前去看。

  隻見岩旁有一碑,鐫上五字道:“文王避雨處。”碑旁豎立紅旗一麵,旗竿約長三丈有餘,旗上有一“晉”字,旗下都是縱橫亂木。

  孟明視發話:“此是疑兵之計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也隻能上前,眾軍務必小心。”遂傳令教軍士先將旗竿放倒,搬開柴木,以便跋涉。

  誰知這麵紅旗其實是伏軍的記號!晉軍伏於岩穀僻處,望見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齊發作。秦軍方才搬運柴木,隻聞前麵鼓聲如雷,遠遠望見旌旗閃爍,正不知多少軍馬。

  白乙丙急令軍士安排器械,為衝突之備。抬眼看,隻見山岩高處立著一位將軍,披風獵獵,衝著秦兵大叫道:“汝家先鋒風武子已被縛在此處,來將早早投降,免遭屠戮!”原來風武子恃勇前進,不幸墮於陷坑之中,被晉軍用撓鉤搭起,已經綁縛囚車了。

  白乙丙大驚,使人報知西乞術與主將孟明,三人商議並力奪路。孟明視仔細察看四周,這條路徑隻有尺許之闊,一邊是千仞峭石,一邊下臨萬丈深溪,‘鬼愁崖’三字果真名不虛傳。此地易守難攻,縱有千軍萬馬也無處展施,急在心頭,心生一計,傳令道:“此非交鋒之地,教大軍一齊退轉東崤寬展處與晉軍決一死戰。”

  白乙丙奉了將令,將軍馬退回,一路金鼓之聲不絕於耳。才退至‘斷魂嶼’,隻見東路旌旗綿延不斷,領頭的是晉國大將梁弘同副將萊駒,二人引著五千人馬從後襲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此時的秦軍好似螞蟻在熱盤之上,東旋西轉,沒個定處。

  孟明視命軍士從左右兩旁爬山越溪,努力尋個出路。眾軍正要施展,隻見左邊山頭上金鼓亂鳴,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大將先且居在此,孟明視早早投降!”右邊隔溪一聲炮響,山穀俱應,又豎起大將胥嬰的旗號。

  此情此景,孟明視五內俱焚,如有萬箭穿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軍士早已亂作一團,分頭亂竄,涉水踏山的都被晉兵斬獲。孟明視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將會合到一處,想要突圍。四處都摻有硫黃焰硝引火之物,被韓子輿放起火來,燒得是火光衝天,哭爹喊娘聲一片,哪裏有空隙可走?

  才想鎮定下來尋個良策,隻聽後麵梁弘軍馬已到。逼得孟明視等三帥叫苦不迭,才一閃神,左右前後都是晉兵。

  孟明視神情淒惻,對白乙丙說道:“叔父大人真神算也!今日困於絕地,我必死矣!你二人變服各自逃生去吧。萬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國,奏知吾主,來日興兵報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氣!”

  西乞術、白乙丙俱哭道:“我等生則同生,死則同死,縱使得脫,有何麵目獨歸故國?”言之未已,含淚四顧。

  隻見手下軍兵幾乎散盡,輜重器械散亂一地,連路堆積。三人冥思苦想,實在是無計可施,隻得聚於岩下,坐以待縛。

  晉兵四下合圍,秦兵一個個束手就擒。前一刻殺聲震天,一時間屍橫遍野,血染山河,瞬間山穀又歸寂靜,兩國勝負已分。

  晉軍大敗秦軍不算,還俘獲秦軍孟明視、白乙丙、西乞術三員大將,捷報傳至絳城,朝野上下一片沸騰。上至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全城都沉醉在勝利的喜悅當中。

  宮廷上下,自侍女小廝至君主妃嬪,莫不笑容洋溢。這幾日天公作美,都尋思著出外踏青,將滿心歡喜與春日佳氣相映成趣,豈不是人間樂事?

  內室一隅,有個女子,衣著華貴,穿戴整齊,卻一臉愁容。她眉頭緊鎖,婢女奉上的茶已冷,她卻無心理會。

  襄公的心情,跟這未定性的初夏一樣,忽晴忽雨。大軍一出,國之半壁懸於一線,得勝歸來,本該欣喜若狂,大宴群臣,賞賜有功。但是下午太夫人跟他說的一番話無異於半盆冷水澆滅了他的興奮。

  “國君請體諒老婦身為秦人的難處。”說話的正是之前鬱鬱不歡的貴婦人——晉文公夫人文嬴。“三位將軍皆是秦國數一數二的能人,如果全部處決,秦君則痛失半臂。我為秦人,本為秦晉之好而來,不能為父為國分憂,實為不孝不忠。”

  “秦晉之好?我國新喪,秦不憐恤也罷,卻攻我盟國。秦不仁在先,我又何必以義報之?”父親歸來執政,令多年凋敝破敗的晉國得以煥然一新。然好景不長,父親忽然病去,舉國頓時陷入愁雲慘霧當中。

  正值壯年的他,正要恣意年華,便要匆忙繼位。還未來得及調適心情,卻要麵臨是戰是和的抉擇。與他兵戎相見的竟是昔日最親的盟友,國君還是他名義上的外公,好不諷刺?繼位以來的第一個危機因秦而起。而今警報解除,內外安定,算是鬆了口氣,怎麽此時太夫人竟提出這樣的要求?

  “三位將軍身敗軍覆,就算回到秦國,也難免軍法處置,主上又何必親自動手,與秦交惡?”新君為人,仁愛敦厚,素來以和為貴,心思細密的文嬴了然於心。

  襄公瞥向文嬴,他緊皺眉頭,大腦飛速的思考。初登大位,軍政大權全由父親舊部掌控,他毫無作戰執政經驗,手上並無與這些父輩元勳製衡的政治資本。

  內憂未解,外敵又至。秦國素來有覬覦中原的野心,礙於文公在時晉國上下一心,國力強盛,才隱忍未發。文公剛走,他們便忍不住馬上挑釁,可見蓄謀已久。襄公無法預知,如果將對方三員大將處死,秦會作何反應,是不是會挑起更頻繁的戰爭?

  襄公的猶豫,文嬴看在眼裏,銘記在心,“而今,君主初立,鄰國均虎視眈眈。秦晉本為世交,如果我國先釋出善意,或者秦國感恩悔悟,兩國重新交好,也可斷了他國念想。”

  襄公沉吟片刻,緩緩出聲:“此戰是滿朝文武幾經權衡,方才定奪,全賴元勳重臣浴血殺敵才大獲全勝。”他頓了頓,麵色凝重,“如果就這麽放走三將軍,恐怕難以跟諸位元老交待啊。”

  父親走得太匆忙,他繼位又太倉促,事發又太突然。三員大將的生死關乎晉秦邦交,處置不好很可能還會爆發更多的衝突,牽扯更多的人卷入戰事。在襄公有限的政治生涯中,如此重大的決策還是頭一回,他難以定奪也是情理當中。

  文嬴自知天平已經傾向她處,她微微一笑,“大王隻管解除對三將軍的戒備,至於其它,老婦自有安排。”

  襄公不語。他反複踱步,時而皺眉,時而歎氣,不勝煩惱。

  先府。

  自打二位將軍凱旋後,君主宴請,行文表功,賞賜甚厚。將軍府連日來也是上下歡騰,好不熱鬧。

  可是這日卻不同。

  先軫眼神淩厲,怒發衝天,風馳電掣般衝了進來。先且居緊隨其後,一臉忍耐,卻也是眉頭糾結,臨近爆發邊緣。二人進到裏屋,先軫拿起茶就猛灌,進門前的一番口舌令他心浮氣躁。

  先且居站立一旁,欲開口卻又覺不妥,想想還是保持靜默為好。先軫掃視兒子,雙手一背,扭頭走往書房,先且居快步跟上。夫人和家仆都默契的沒來打攪,孩子們也被責令不得踏入書房半步。

  “真正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今日有事求見君主,卻意外得知太夫人派人將秦國三將軍私自釋放,簡直氣煞了先軫。一想到此事,先軫仍是氣憤難平。說話間,他右手突然一擊,桌麵發出一聲巨響,桌麵物什彈跳起來,四處晃蕩,搖搖欲墜。

  “爹,我明白,此戰我軍大勝,本應處置三將軍,以逞軍威,絕秦中原之想。不曾想……”今日父親與其餘幾位大臣因要事麵見君主時,先且居不在現場。聽內侍們講起,父親與君主爭執頗為激烈,先且居十分擔憂。

  “秦不顧兩國情誼,不體恤我國新喪,冒犯在先。天佑我軍,此戰大捷。又有三將軍在手,本該乘勢與秦作個了結,揚我晉國霸主之威。”說著,先軫的表情忽然變怒為悲。“全軍將士甘冒矢石,保我晉國,續文公基業。誰知,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竟被鼠目寸光的婦人……可悲,可歎啊。”

  得知此事的當口,先軫不顧幾位老臣在側,與君主據理力爭。言畢還不顧君臣之禮拂袖而去。襄公臉色很難看,卻未當場發作。

  先且居安慰父親道:“三將軍全身而退,就當是晉國送秦國的順水人情。想來或可緩解與秦關係,希望他們不至於以怨報德,步步逼緊。”身為武將,跟隨父親征戰多年,除了一身膽氣,對大國之間的搏弈和政治權衡,先且居心中還是有數的。

  經過此役,秦國對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絕對不會因為這次晉國有意或無意為之的手下留情而罷休。但是,作為兒子,既然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他必須試著說服父親往好處想。

  折騰了一天,坐定之後,先軫也慢慢冷靜下來。“事已至此,不提也罷。日後你要以我為戒,不可衝動行事,無論如何也不可失了君臣之儀。”說完這番話,仿佛全天的疲倦忽然襲擊了他,他閉上眼,對兒子揮揮手,示意他出去。“我想靜一靜,你先出去吧。”

  不隻父親,這次君主對太夫人的縱容,先且居也是痛心疾首。父親反應激烈,他其實是感同身受。這些年帶兵打仗,雖說戰無不勝,然而戰場凶險難料,每一場勝利都來之不易,親身參與之人才知其中艱辛。

  每一次勝利就是一次死裏逃生,一個小小的疏忽可能就得賠上三軍將士性命。這樣輕易將勝利果實送人,實在是輕賤了所有命懸一線赴湯蹈火的軍士的付出。身為戰役總指揮,不能諒解也是情有可原。

  父親忽然把話題轉到君臣之儀,似乎又隱藏著不便道出的苦衷。這樣欲言又止的父親是陌生的。但是此刻他不便多說,隻好退出,留下空間給父親。

  滿室寂靜,先軫卻思緒翻騰。

  身為中軍元帥,每一場戰役,從決定出征、謀劃、定計、部署到圓滿完成,無一不是他的心血。某個環節有個脫鉤,三軍將士便會死傷無數。晉國何其渴求這場勝利平複失去先君的痛?

  流亡十九年,革故鼎新,稱霸諸侯,事業初立。先君匆匆撒手而去,留下青澀稚嫩的太子,舉國上下,人心惶惶。身為開啟霸業的參與者,大小戰事積功升至最高軍事首領,先軫沒有一刻不為此感恩上蒼厚待。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他平生誌向,當他得知這場晉國君主新立首戰取得的第一枚勝利果實竟然如此輕易就被拱手相讓,他怒不可遏,衝撞君主,撂下狠話,不顧而去。

  他不悔他的率性,這是身為一員武將的血性。但是,他馬上意識到,雖然君主沒有責罰他,然而,作為朝臣,他的莽撞就是僭越,是對君主權威的挑戰。這一切,有違他耿直忠正又自律甚嚴的個性,於是,他痛苦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