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爸茶
作者:匯派      更新:2020-03-01 05:35      字數:2467
  想起老爸茶,王喬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張麵孔就是薛睿的那張臉。這樣的去處總不能一個人去,需要有個說話的伴兒。

  短信發過去,沒多久就收到回複,薛睿隻說他正無聊,想著約王喬出來吃飯,卻為如何組織能打動她的語言而發愁,正恨自己年少時忽視語文的學習,以至今日受困。計劃了未來的日子裏,當聞雞起舞,要用一周時間熟背《古文觀止》雲雲。王喬回一句“臭貧”,又要他推薦一家老爸茶店。

  薛睿回複說老爸茶店無好壞,一樣的平民消費一樣的沒有裝修一樣的好吃好喝。又要王喬下樓站定就好,等了他打車去接她。

  王喬去鏡子前看了看。又從衣櫃裏拿出幾件衣服在鏡子前比劃了好一陣,才挑出一件蒙德裏安《構成》圖案的短袖體恤和一條緊身牛仔褲。

  王喬這一身打扮站在樓下等待薛睿的造型,定格為薛睿腦海裏永久的深刻一幕。在通往老爸茶店的路上,薛睿掩飾不住地表現出他的興奮,他特別興奮,像一個話癆一樣說個不停。為了王喬這身精心的打扮,他快要用盡他所能想到的讚美之詞。出租車司機不停地扭臉用不解的眼神看看坐在副駕的薛睿,疑惑於他或者他的乘客,究竟是哪一個瘋掉了。

  當與王喬麵對麵坐在老爸茶店裏的時候,薛睿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用來讚美的中文詞匯。而在這樣一個平民茶店裏,說英文一來不是薛睿的強項,二來也顯然太裝了,保不齊要挨打——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停止了他的諂媚。王喬由著他表演,耐心等來了他的極限,才把不屑的眼神轉為嗔怪,問他要喝些什麽。

  薛睿點了一壺紅茶,又要了兩塊桃酥。對王喬說起他少年時代曾讀過一篇文章,記載的是當年北京拉洋車的苦力的一天,累的筋疲力盡回到家,洗了澡,沏一壺釅釅的高沫,在院子裏擺下一張竹躺椅,躺下去,喝一口茶,吃一口桃酥,便是人間最極致的滿足。而他讀了那段文字後口水滴答的記憶,令他每一次看到桃酥,都有對“滿足”的更深刻感知。剛才一進門,一眼就看到桃酥,再看看麵前的美女,他的好心情就被“滿足感”渲染到了極致。

  王喬環顧四周,見茶館裏多是一些穿了汗衫短褲的男人,麵前都是一壺茶,幾塊點心。在她身後的一個牆角那裏,有幾個人圍著一個大碗,大呼小叫的,很是熱鬧,就用眼神示意薛睿去看。薛睿看了說:“那是在擲色子,小賭怡情。海南人還是比較愛賭的。”

  王喬說:“說到賭,我就想起我的小舅爹了,在我來海南之前不久,他去世了,睡覺的時候走的,安安靜靜沒有打攪任何人。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一家人都擔心他沒兒沒女的,老了該怎麽辦,沒想到他沒病沒災的就這麽在睡夢裏走了,他不需要也沒有麻煩到任何人。我的這個舅爹從小就不事稼穡,到是愛幹淨,像他這種人在農村是很被瞧不起的。但他有一樣本事,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當然,也不是做什麽大生意,按他年輕時候的話說叫‘投機倒把’,他口袋裏裝上一些錢,就甩了手出去混上一年,到過年回家,總能帶不少錢回來,少則七八萬,多則一二十萬。這個錢,在九十年代初是個大數字。而每次回家過年,他除了吃喝就是賭博,每一次都把錢輸得幹幹淨淨,無一例外。然後,再甩了手出門,到下一次過年,又帶了十萬二十萬回家過年,再爛賭一通,又輸個精光。年複一年,機械重複。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姥爺就和我姥姥商量,讓舅爹拿出十萬存在我姥姥這裏,剩下十萬八萬拿去賭,即便輸了,在我姥姥那裏還可以餘下十萬,到底比輸光了要好。和舅爹一商量,他也同意了,拿出十萬給我姥姥。沒想到第二天夜裏,都一點多了,我姥姥姥爺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下了床開門一看,是我舅爹來了,說輸光了,要拿三萬去賭,就給了他。然後,三點多,又是他來敲門,我姥爺急了:‘給他給他,錢都給他,他是不輸幹淨不罷休’……就這樣,我的這個舅爹,每年機械重複做了人民幣的搬運工,一生未娶,又安靜離去。果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小的時候,偶爾回姥姥家過年,但能遇到他,他一準帶著我去到人家家裏,總能受到按當時農村的標準最為誇張、最為豐盛的招待。我懷疑那些熱情招待他的人,都是拿他當做財神,惦記了在牌桌上吃定了他的人。他未必不清楚,但他隻要那刹那間的刺激,且無怨無悔。他不是沒贏過大錢,但最終一定要輸光了再走。”~¥愛奇文學 …最快更新

  薛睿聽了,感慨道:“宿命而已,你舅爹的快樂就在那翻牌的一刻。每個人生命的終點都是被生活打得鼻青臉腫,然後被剝奪一切。上天還算仁慈,到了你四十左右給你一對老花眼,然後,再給你添了三高……是一點點試探性地剝奪人們的曾經擁有,接下來,你會發現你原來每周都要熬夜必看的球賽看不動了,你酷愛的燒烤吃不香了。曾經的你,看到再美的女人都要挑出她的毛病來,而到了中年以後,哪怕一個再醜的女人,你都可以試著找出她的美,但盡管如此,到了那個時候,無論醜的美的,都與你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了。但有一絲關係存在,必然是老房子著火,沒得救了,是拚了命也要留住那稍縱即逝的存在感……再到了老年,被一點點剝奪快感與擁有的人們,最終頹了,終於到了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時候,上天才開始了最後的褫奪。這個過程,雖然殘酷,但也慈悲。你的舅爹是看明白了未來,所以早早開始了和命運的互懟。任何一種生活方式,沒有對錯,隻有好壞,而好與壞的標準,隻在每個人的心中。在每個人的生命過程中,贏得起輸得起,也可以了。他吃喝不愁,不麻煩任何人也不虧欠任何人,沒兒沒女卻沒有病倒在床,睡夢中離開,也是善終。”

  王喬眼睛睜得老大,看著薛睿說:“沒想到對於我舅爹的第一次正麵評價,竟是出自你的口。”

  薛睿連忙說:“不用感慨,我的悲憫情懷,源自我對你舅爹命運的感同身受。我們期貨行業當然不是賭,但屬於金融博弈。比如這老爸茶店裏擲色子,打彩票的,應該算是賭,而我們期貨,是博弈。賭和博,是近親,但還是有區別的,賭是單純拚運氣,於隨機而毫無規律的市場純粹靠蒙;博,還是在尋找規律的基礎上的一種投機行為,它麵對的不是單純隨機的市場,內在規律還是可以去爭取發現和把握的。”

  “彩票如果算是賭博,為什麽不稱之為賭彩,而稱之為博彩呢?”

  薛睿沒有想到他在王喬麵前賣弄的這番言論,還沒有得到王喬的回應,卻先聽到隔壁茶桌上的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轉臉看去,就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正微笑了看著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