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過去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0-03-15 11:21      字數:5391
  天地白駒最新章節

  杜景在他臉上的一個吻,一刹那就將周洛陽帶回了久遠的記憶裏。

  那天他倆同樣喝了不少酒。耳畔是方洲、方洲的小男朋友,以及兩對情侶的瘋狂起哄。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親一個!親一個——”

  明明是真心話,卻被玩成了大冒險。周洛陽最後搭住杜景肩膀,哈哈大笑,強行親了他一下。

  杜景則神色鎮定自若,看不出任何的窘迫與尷尬。

  那是在過完年後,寒假結束,開學的春天,冬春交替,天氣回暖時,杜景的病情顯得十分不穩定。

  春天是精神障礙患者的病情高發期,杜景更是從入冬開始,就表現得時好時懷,這讓周洛陽十分擔心。

  杜景沉默得近乎恐怖——春天裏哪怕藥一直沒有斷過,他不去上課,也不去射箭社,晚上不會再到外頭去亂逛,甚至不出門。周洛陽提議出去玩的手段行不通了,每次杜景的回答都是“不想去”。

  周洛陽隻好不勉強他,要“接住他的情緒”。

  但他得注意杜景的動向,怕把他一個人放在寢室裏出什麽事,於是自己能不去上課也盡量不去,在寢室裏陪他,給他帶飯回來,觀察他的動向。

  最後周洛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嚐試著問杜景,想不想與方洲、以及幾個朋友一起自駕去太湖。

  畢竟過年時方洲提議一次,空了可以出去玩,這小子向來說了就會做,從不說客套話。

  “你想去就去,”杜景終於答道,“我給你當司機。”

  當時的方洲,在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學攝影,換了第四個男朋友,決定與這名對象好好走下去,順便將小男朋友正式介紹給死黨周洛陽。

  於是周洛陽懷著忐忑,與杜景一起出發,前去參加三天兩夜的踏青行程。

  但事實證明,這是周洛陽多慮了,杜景非常慎重,在周洛陽的朋友們麵前,表現得與正常人無異,他神色如常,與方洲、方洲的男朋友,外加兩對美院學雕塑、繪畫等的男女情侶正常聊天,還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忠誠地扮演了一個話少的男生的角色。

  方洲在太湖邊上租了四室的家庭別墅,晚上周洛陽與杜景睡一間大床房。

  但令周洛陽擔心的是,杜景在經過白天的交際之後,回到房裏倒頭睡下時,又恢複了在寢室一句話不說的狀況。

  “你沒事嗎?”周洛陽說。

  “有點累。”杜景看著天花板出神,不再回答周洛陽。

  周洛陽已經後悔了,他隱約覺得自己也許犯了錯,但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一個正常人,麵對這種長時間的低氣壓,說不定早就受不了,更快被逼瘋。

  “不舒服就先回去,”周洛陽說,“或者咱們自己玩?”

  杜景搖搖頭,翻了個身,背朝周洛陽睡下。

  周洛陽克製住自己想找他聊聊的衝動,與杜景相處時,最大的障礙往往不在於雙方能不能彼此妥協對方的決定或提議,而是在於:

  他不知道杜景在想什麽。

  換了普通朋友,溝通是相處的必要模式,周洛陽不是沒有與朋友吵過架,說開就好了。但杜景生病了,周洛陽不能用與方洲相處的模式來套在杜景身上。

  他隱約察覺到杜景不喜歡這樣的旅行,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比起自己玩,周洛陽更希望杜景能有個契機,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至少不要終日在寢室裏足不出戶,坐著發呆。

  有時周洛陽也很煩悶,耐心總有減弱的時候,他也想發泄一下,找點什麽身外之物來摧毀。

  幸虧他本性是個想得開的人,從小到大,消化負麵情緒的速度就要比任何人都要快。十分鍾後,周洛陽恢複如常,檢查杜景帶的藥,確認他每天都確實在服用。

  也許等天氣再暖和點,入夏後就好了。周洛陽心想。

  杜景白天要開車,可能有點累,周洛陽決定不再打擾他。

  第二天,周洛陽稍微更改了一下行程,與杜景單獨行動,也沒有說晚飯是否與方洲等人會合。

  他們坐在湖邊,周洛陽玩手機,杜景對著湖麵發呆,坐了整整一天。

  “你轉階段了嗎?”周洛陽從手機裏抬起頭。

  “我不知道。”杜景終於答道。

  周洛陽覺得這也許是溝通的開始,至少杜景願意說話了。

  “最近是不是有點不舒服?”周洛陽又問。

  “對不起,毀了你的春遊。”杜景注視遠處。

  周洛陽笑道:“我其實也不太喜歡與這麽多人一起玩,方洲實在太吵了。我隻想約你出來走走,這樣就挺好。”

  周洛陽撿了塊石頭,起身打水漂,石頭彈跳,在湖麵留下一連串漣漪。

  “你在生氣。”杜景說。

  周洛陽說:“我沒有。”

  杜景:“你在生氣,我知道。”

  周洛陽堅持道:“我真的沒有。”

  杜景平靜地說:“你在生氣,我感覺到了。”

  周洛陽忽然覺得沒必要再否認,索性老實道:“是,我確實有一點。其實該道歉的是我。”

  杜景說:“你先回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把車開走。”

  周洛陽有種不好的預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來,這已經超出了他處理事情的能力範圍。他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按他們相處的邏輯,這個時候他應該說“好”,而後照著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萬一他把車開走,離開湖邊區域,杜景出什麽事了怎麽辦?

  堅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況變得更糟。日久天長的相處之下,周洛陽很清楚自己的體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對手,一旦有狀況是拉不住他的。

  給方洲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呢?或者報警?又怕進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狀況,這樣方洲他們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陽短暫思考後,答道:“那我去另一邊看看?我不打擾你,你想幾點走都可以。”

  他離開湖邊,繞到湖的另一側去,在一棵樹下遠遠地看著杜景,確認杜景看不見他。

  四點多時,杜景不見了。

  周洛陽頓時緊張起來,確認剛才沒聽見水聲,他去了哪兒?他馬上起身,四處尋找杜景的下落,但沒有慌慌張張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鍾後,周洛陽現出慌亂感,回身險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說:“回去。”

  周洛陽鬆了口氣,沒有責備他,說:“沒事的,你去繼續坐著,我隻是突然想回來找你。”

  杜景答道:“一起走。”

  謝天謝地,周洛陽快要虛脫了,這十五分鍾簡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時間。如果時光可以倒轉,他一定不會在三天前提出這個建議,但幸好老天垂憐,這個考驗結束了。它也許不僅僅是給周洛陽的考驗,同時也是給杜景的考驗。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沒有說話,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轉。

  行程結束的當夜,方洲開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

  周洛陽說:“方洲別給他倒。”

  杜景:“喝一點。”

  周洛陽:“明天還要開車回去……”

  “讓我喝一點!”杜景的語氣加重少許。

  眾人都笑了起來,方洲的男朋友說:“洛陽好像杜景的女朋友,還管他喝酒。”

  周洛陽隻得作罷,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覺到兩人也許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們來玩真心話吧。”方洲的男朋友提議道,把打麻將用的骰子扔在茶幾上。

  方洲自然很捧場,一手搭著愛人的肩膀,說:“什麽話題呢?”

  “‘一個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說。

  周洛陽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聽到這話後便坐了過來,坐在周洛陽身邊。周洛陽每次玩這個都覺得很無聊,過年回家時,杜景還沒來那會兒,他也與幾個同學玩過。

  周洛陽搖到的時候,每次都說:“沒有什麽對我很重要、銘心刻骨的人。”

  這確實是他的真心話——周洛陽與每個人相處都顯得遊刃有餘,但在原生家庭的影響下,也導致他刻意地不去過於依賴任何人。

  父母的離婚令他從不相信婚姻與愛情是什麽牢不可摧的誓言,長期沒有家人陪伴、親情大多隻靠血緣來維係的現狀,也讓他始終相信,人生路上光陰流逝,大家來來去去,俱是過客,每個人隻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隨一生的,隻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當他說“沒有重要的人”這句話時,腦子裏不知為何,想到的人卻是杜景。

  “你也玩嗎?”周洛陽問。

  “玩。”杜景又讓方洲倒酒,方洲笑道:“不能給你喝了,否則我要挨洛陽的罵。”

  杜景卻自己拿過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嗎?”一個女孩笑道。

  杜景說:“待會兒你可以問。”

  周洛陽說:“你打算給他介紹?我倒是知道他喜歡什麽類型的,咱們空了私底下說。”

  杜景看了眼周洛陽,說:“我什麽時候說過了?管我管得不耐煩了,就這麽想快點把我甩給別人嗎?”

  周洛陽想了想,答道:“我猜的。”

  眾人於是哄笑,周洛陽帶著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麽,我都知道。”

  周洛陽說這話別有用意,有時他也在想,假設杜景的病治好了,會與什麽樣的人成家談戀愛?也許會是個聰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隻有這樣的對象,才能理解杜景,發現他的閃光點。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說,“醫生讓我終身不要談戀愛結婚,有遺傳病又毀容,還是不去禍害別人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有點尷尬,就連周洛陽也是第一次聽到杜景這麽說。

  方洲說:“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

  “而且你本來也很帥啊。”方洲的男朋友說。

  眾人都笑了起來,一名男生知道該終止這個話題了,說:“扔到誰就誰,我先扔吧。”

  骰子轉來轉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陽對其他人的想法與過去、對他們一生裏最重要的那個人並不關心,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於當事人而言,親情、友情、愛情興許刻骨銘心,聽在陌路人耳中,這些故事,卻實在乏善可陳。

  但周洛陽發現了一件很現實的事——男生在真心話環節裏,提到“生命裏曾經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戀。

  就連方洲也不能幸免。

  兩個女孩被投中以後,說的這個人則是現任,也即她們的男朋友。

  “‘曾經’‘曾經’啊,”方洲強調道,“說的是過去。”

  “五分鍾前是過去。二十四小時前也是過去好嗎?”一個女孩反駁了他,說:“為什麽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個小聰明,避免被現任翻舊賬,他男朋友投到之後,說的也是初戀。

  周洛陽一笑,覺得這話題很現實,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

  骰子停了下來,杜景投中了周洛陽。

  “嗯……”周洛陽想了想。

  “不用問了,”方洲說,“洛陽每次的回答一樣,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卻不知道周洛陽曾經的回答,周洛陽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話想說,卻沒有開口。周洛陽笑道:“你不相信嗎?”

  “沒有,”杜景答道,“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哇——”眾人馬上起哄。

  周洛陽不想再多說,眼神裏帶著少許責備,直視杜景,意思是:你這幾天真把我折騰得夠嗆。

  杜景忽然道:“因為責任,還是感情?”

  方洲:“???”

  旁人聽不懂,周洛陽卻明白杜景的意思:你對我這麽關心,是因為你覺得對我有責任,還是真的覺得我對你來說很重要?

  這話讓周洛陽有點生氣,但他無暇細想背後所代表的更多意思,他倆都有點醉了,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總會說出一些不經大腦的話。

  讓他發泄一下吧。周洛陽心想,杜景的情緒偶爾能釋放也是好事。

  “你希望是什麽就是什麽。”周洛陽生硬地回答道。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讓你別喝酒。”

  客廳裏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誰也沒有說話。周洛陽投出骰子,轉了幾圈,如果投中重複的人,便將開始下一輪,而第一輪裏沒有被投中的杜景,就算躲過去了。

  下一輪會延續第一個話題,更加深入,無非是“你與這個人發展到了什麽地步”之類的。

  但骰子停下時,周洛陽剛好投中了杜景。

  “喲——”方洲笑道,“一個也沒跑掉,到你了。”

  周洛陽最開始也猜測過,對杜景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會是誰。他覺得不會是自己,但他不介意。

  說不介意,內心應當還是有點失望,周洛陽忍不住開始想以前從未想過的一個問題,重新思考他與杜景的關係。

  他們有一天會分開嗎?是不是念完這四年大學,彼此就會像所有的大學室友一般,從今往後分道揚鑣?感情好的話,頂多偶爾打打電話,互相關懷一番,結婚時通知杜景來給他當伴郎,漸行漸遠,如同陌路……

  “這個人是周洛陽。”杜景的聲音打斷了周洛陽的出神,他抬起頭,稍稍側頭,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杜景。

  “周洛陽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杜景認真地說,“曾經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這實在不亞於告白的情話,周洛陽也沒想到,杜景居然會正兒八經地,連著話題也一起複述出來,哪怕是同性之間,說起這樣的情話來也實在讓人受不了。

  “哇”的一聲,眾人的情緒都炸了,帶著酒意大喊起來。

  方洲馬上就不淡定了,當場吃醋了,說道:“你什麽意思!洛陽是我的!”

  杜景:“是我的。”

  方洲:“是我的!”

  “是我的。”杜景朝方洲認真地重申了一次。

  方洲有點失態了:“我們從幼兒園就認識了!整整十四年!”

  眾人哄笑,方洲的男朋友馬上道:“親一個!”

  周洛陽滿臉通紅,大夥兒都沒想到,在這個春夜裏,居然是兩個直男之間的友情,肆無忌憚地打起了直球。

  “親一個!”另一名女生馬上道。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親一個!親一個——”

  那夜周洛陽說出的“真心話”,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無法分辨是否出自真心。但人在無意識下,不經思索所說的話,往往才是潛意識之海中紮根的真相。

  但真正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實在太難了,這個過程也太久了。

  那個春夜裏,周洛陽在“親一個”的起哄與大笑中,搭著杜景肩膀,把他強行拉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就像多年後,搬家的這天晚上,杜景親了周洛陽一般。

  金酒苦味的酒氣,與朗姆酒帶著甜味的氣息,滔滔不絕,淌過璀璨的燈火夜色,匯入了奔騰不止的時間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