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現在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0-03-15 11:21      字數:5970
  天地白駒最新章節

  車停在宛市郊區,一處開發中的工地外,死氣沉沉,伸手不見五指。

  杜景本想讓周洛陽在車上繼續睡,關車門那一下卻把他吵醒了。

  周洛陽打了個嗬欠,睡眼惺忪地看著杜景,眼神裏帶著少許煩躁。杜景隻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棄單刀赴會的打算,帶著周洛陽繞過工地。

  “怎麽知道是在這裏?”周洛陽發現自己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杜景答道:“新聞。”

  “這是你們公司開發的項目?”周洛陽問。

  杜景答道:“買麽?給你八折。”

  周洛陽說:“爛尾樓還要八折,怎麽不去搶。”

  杜景有點意外:“你都知道了?”

  周洛陽答道:“看這環境像。”

  一排排用集裝箱改造的工人宿舍沒有亮燈,推車橫七豎八地擱在一旁。

  杜景沒敢坐工地電梯,怕聲音驚動人,沿著腳手架內部澆築好的水泥樓梯走上去。萬籟俱寂,風嗚嗚地吹著,天上下起了小雨。

  “餘健強有富茂地產百分之十六的股份,”杜景低聲說,“我懷疑他與兩起命案有關……走這邊。”

  周洛陽沒有追問杜景為什麽要查餘健強,目前的信息已經足夠他判斷出許多事了:杜景也許是在餘健強公司裏當臥底,搜集某些重要的資料。

  “哪兩起?”周洛陽問。

  杜景說:“第一起,他結婚對象的自殺案。十九年前,他靠嶽父的資產發家,娶了一個廢品收購中心老板的女兒。”

  “聽過,”周洛陽答道,“他口中的‘大哥’。”

  “結婚九年後,原配妻子因抑鬱症,服下大量安眠藥而自殺,”杜景說,“夫妻財產被他繼承。”

  “嗯。”

  杜景伸出手,以未戴手套的左手牽住周洛陽,一麵小心地走上沒有護欄的樓梯,一麵抬頭看,根據夜晚微弱的天光,判斷餘健強的蹤影。

  “得到嶽父的資本後,慢慢發家,政策風口上,與兩名合夥人做起了房地產,公司賬務有許多不幹淨的地方。之後資金周轉出了問題,急需上市,開始融資。但融資目標,與其中一名叫作王克的合夥人理念不合,王克知道許多有關賬目的秘密,餘健強認了個慫,識趣地暫緩了上市。”

  “但六個月後,也即是去年年初,王克包養了一個情人,在東山區租了套房。被情人的男朋友找上門,雙方動起手,王克被當場掐死。”

  周洛陽:“你懷疑是餘健強布置的這一切?”

  杜景避而不答:“王克死後,餘健強重啟了融資上市計劃。”

  “第幾層了?”

  “還早,”杜景抬頭望向樓頂,答道,“累了就歇會兒,時間還很多。”

  “案犯呢?”周洛陽倚在一根方形水泥柱旁,問道。

  “跑了,”杜景說,“最後一次得到消息,去了巴布亞新幾內亞,抓不到。屍體被他們藏在出租房的冰箱裏,過了一個多月才被發現。”

  周洛陽說:“這不合理,公司董事這麽重要的職位,怎麽會在消失一個月後才被發現?”

  杜景以手指扯開少許腳手架上的綠紗望出去,答道:“王克後期已經很少管公司的事,大部分時間都當甩手掌櫃,四處旅遊。經常與餘健強單線聯係,情人拿著他的手機與公司、家人發發消息,理論上餘健強沒有發現,勉強說得過去,實際上就見仁見智了。”

  周洛陽:“所以你懷疑他先弄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又順手搞死了一名合夥人。”

  杜景說:“這兩名合夥人,都曾是他嶽父的後輩,這確實是他做得出來的事。”

  “為什麽接手了這個案子?”周洛陽問,“因為十幾年前,他得抑鬱症的老婆麽?”

  杜景沒有回答,不過黑暗裏,周洛陽能感覺到他在遲疑。

  “休息完就繼續走吧。”

  最後,杜景說道。

  爛尾樓還沒有封頂,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周洛陽剛氣喘籲籲地爬上二十六層樓梯,便被杜景有力的手拉住,兩人藏身於二十六層與二十七層之間的樓梯下。

  餘健強已經到了。

  周洛陽透過木板的間隙,朝頂上望去,杜景輕輕地擺了下手。

  “什麽也不要做。”杜景極低聲說,單膝跪地,一手摟著周洛陽的肩膀,掏出錄音筆,打開。

  周洛陽於地上盤膝而坐。

  “不說點什麽?”杜景湊近周洛陽的耳朵,氣息十分接近。

  周洛陽示意你不是在錄音麽?杜景答道:“回去我可以擦除。”

  周洛陽輕輕擺手,他還有許多話想問,但他知道杜景也不想瞞著自己,事實上能與他在闊別多年後重逢,周洛陽已十分高興。三年後的他,已經比曾經收斂多了,原因無他,杜景的心思非常敏感,萬一再來一次,周洛陽恐怕把他嚇跑。

  “我快睡著了,”杜景道,“說點什麽,提提神。”

  周洛陽隻說了一句話:“這次回來,還會走麽?”

  這個問題當真非常提神,周洛陽甚至能感覺到,杜景放在他肩上的手明顯地緊了緊。

  “你希望我不走?”杜景說。

  “我從來就是這麽希望的。”周洛陽答道。

  然而杜景還沒來得及回應,又有腳步聲響起,勒索的人終於來了。

  杜景在周洛陽肩上按了一下,快速閃身到另一根柱後。來了兩個男人,沒有發現他們的跟蹤,陸續從周洛陽頭頂的樓梯拾級而上,抵達二十七層最高層。

  周洛陽來了電話,看了眼,是樂遙打來的,他把電話掛了,知道這是緊要關頭。

  杜景收好錄音筆,藏身黑暗之中,上了二十七層未封頂的天台。

  “這是最後一筆。”餘健強的兜帽拉了起來,擋住了他的麵容,腳邊放著他的健身袋。他深呼吸,在雨裏說道,“東西呢?”

  為首男人拿出一個信封,餘健強接過,拆開信封,取出一個u盤看了眼。

  “錢在包裏。”餘健強答道,正要轉身下樓,另一個男人卻堵住了樓梯口。

  起先那男人說道:“別著急走,餘總聊幾句?”

  餘健強說:“回去告訴你們頭兒,再想要,大家就魚死網破算了。”

  “你看看你自己,”男人笑道,“哪兒有半點上市公司老總的模樣?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抽一根?”

  說著,男人掏出煙,遞給餘健強,餘健強已經很長時間沒抽煙了,卻仍舊接過。

  男人自己卻不抽,隨手將空煙盒與火柴扔在地上。

  餘健強抽了兩口,忽然說:“王克真不是我殺的。”

  “那小車模,是你介紹的,”男人說,“你早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餘健強防禦得滴水不漏,說道:“我真不知道。”

  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那麽你為什麽不去報警?”

  “我說了我不知道!”餘健強憤怒道,“我和他什麽關係?我犯得著這麽做?”

  男人走到一旁,摸了摸頭,若有所思道:“除了這段記錄,他還和其他人聊過你的事,想看看嗎?”

  餘健強頓時又緊張起來,男人笑道:“別緊張,不用錢,我們向來說話算數,在你手上已經弄到不少了,這份記錄是附贈的。”

  說著,男人又拿出一份塑料文件夾,朝餘健強一揚。

  餘健強警惕道:“和誰?”

  “和你老婆,”男人說,“十年前。”

  餘健強:“……”

  男人似乎頗有興致,說道:“兄弟,你這見不得人的愛好,還涉獵挺廣啊,連自己一同發家的兄弟也不放過。”

  餘健強走向男人,伸出手,守在樓梯口處那人走了過來,預防餘健強明搶,男人卻擺手示意沒關係,說道:“記錄我們得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餘健強快要氣炸了,自從被這夥人盯上,就沒完沒了地遭到勒索,本以為今天一切就要結束了,沒想到卻還有後續!王克眼看著,仿佛成為了一個鬼魂,陰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後。

  “人不是我殺的。”餘健強喘息道,粗暴地劈手奪過文件夾,男人倒是客氣,拿出手機,為他照明,餘健強一看臉色就變了——那是十年前的短信息內容,居然連這也找到了?

  “王克沒有汙蔑你吧?”男人認真道,“聽說,你今天找了個小男朋友?”

  餘健強抬起頭,眼裏充滿了恐懼。然則下一刻,男人說道:“行,總算確認了。”

  話音落,餘健強突如其來地感覺到危險,也許是那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殺機,也許是生死關頭產生的直覺。

  他驀然後退,卻撞上了背後的另一個男人,緊接著那男人鎖住他的手臂,拖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拖到天台邊緣!

  餘健強:“救……”

  “拜拜。”那男人幹淨利落地說道。

  餘健強瞳孔倏然放大,半身傾出了天台,麵朝二十七樓之下的水泥地。

  周洛陽聽到有關自己時便留了心,卻沒想到變故來得這麽快!

  但杜景的反應比他更快,從天台的水泥房後驀然現身,踩著雨水,一個滑步,伸腿一勾,那兩人頓時失去平衡,萬萬沒想到,這裏居然還有人!

  餘健強一個翻身,險些摔下去,卻死死抱住邊緣,翻了上來。

  一名男人馬上道:“還有人!”

  “快走!”為首男人喝道。

  杜景卻一手按地,驀然飛踹,一腳踹飛為首之人,餘健強從背後猛地抱住那人,將他推開,衝上前揪住另一人,給了他一腳!

  周洛陽衝上頂樓,杜景道:“回去!”

  “杜景?!”餘健強震驚道。

  餘健強衝上前,掄起包,揮出,裝有六十萬現金的健身包橫掃過去,周洛陽剛上樓頂,便聽到了一聲慘叫,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麽事,那人被餘健強肩膀一頂,摔出了天台,發出恐懼的狂喊。

  那一刻,周洛陽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杜景馬上抓住周洛陽,將他帶到一旁。

  餘健強一個踉蹌,抓穩裝滿現金的包,緊接著樓下傳來“砰”的一聲。

  周洛陽:“…………”

  天台上四人同時安靜,前來的跟班緩慢退後,繼而從樓梯上踉蹌逃離。

  三人都沒有去追,追上了又能怎麽樣?

  餘健強的聲音發著抖:“他……摔死了?”

  杜景沒有回答,站在雨裏,如同鬼魅一般,周洛陽躲在杜景身後,滿腦子都是:死人了?!現在怎麽辦?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目睹殺人現場,寒意霎時間籠罩了他的全身,每個毛孔、每寸皮膚都在感受著死亡前隨之而來的懼意襲擊,雨水冰冷徹骨,順著周洛陽的衣領淌下,令他不寒而栗。

  “剛才……誰推的他?”餘健強的聲音控製不住地打著顫。

  “你,”杜景撿起地上的塑料文件夾,塞進餘健強懷裏,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你把他推出去的。”

  餘健強道:“他剛才就站在邊上,我……不留神撞了他一下。”說著瞬間反應過來:“還有誰?身後那個,你是誰?出來讓我看眼?杜景,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你就死了,”杜景冷淡地答道,“沒看見剛才他倆想把你推下去?”

  餘健強終於回過神了,喘著氣道:“你什麽時候跟來的?我怎麽沒發現你?你……你又是誰?”

  周洛陽答道:“我。”

  杜景看了周洛陽一眼,想了想,說:“他算到你今晚有一劫,讓我回公司看看你。”

  周洛陽心道:喂!能不能嚴肅點?

  餘健強看到周洛陽的刹那,整個人仿佛都癱軟下來,跪在地上,頭發已濕透了。

  杜景淡淡道:“我們剛來,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走了。”

  “小杜,”餘健強說,“等……等等。”

  “雨水會順著樓梯,衝掉腳印,”杜景說,“別再走樓梯了,坐電梯下去。”

  餘健強深呼吸,竭力平靜下來,杜景看了眼地上的空煙盒與火柴盒,以戴手套的右手按了工地電梯,脫下西裝外套,鋪在地上,與周洛陽一起站了上去。

  餘健強打量杜景,杜景卻依舊一臉冷漠,周洛陽看看餘健強,再看杜景。

  電梯不斷下行。

  “餘總,”杜景說,“明天我請一天的假。”

  “可以。”餘健強說,“你……在家休息幾天吧,我安排你去國外?”

  “不用,”杜景輕描淡寫地說,“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我會馬上想辦法解決。”餘健強答道。

  餘健強心中千頭萬緒,滿腦子都是這夥勒索犯所做之事,甚至沒有注意到杜景冷靜得有點不合常理,大違平日的助理身份。

  “去看看嗎?”周洛陽問道。

  電梯到了一層,地上滿是泥水,四處全是工人的腳印,摔死那人就在二十米開外。

  “不去,”杜景始終牽著周洛陽的手,說道,“地上有血水,過去容易留下腳印。”

  這話自然是說給餘健強聽的,但杜景實在是過慮了,此時給餘健強個天作膽子,他也不敢去貿然查看。

  餘健強速度收起塑料文件夾,問:“開車沒有?”

  “停在工地外,很遠的地方。”杜景禮貌地說,“餘總呢?”

  “坐我的車回去?”

  餘健強已成驚弓之鳥,仿佛這一刻杜景成了老板,他才是跟班。

  “不用了。”杜景說,“餘總晚安。”

  他們走過兩條街,周洛陽坐上副駕的一刻,才開始猛烈地喘了起來。

  “嚇著了?”杜景發動車,轉頭,看了周洛陽一眼,摘下手套,掛擋,順手摸了下周洛陽的額頭。

  “去報警嗎?”周洛陽喘息稍定,答道。

  “不去,”杜景說,“人又不是我殺的。”

  周洛陽說:“這有連帶責任吧!”

  杜景低頭發消息,說:“有人會去善後。”

  周洛陽轉頭,看了眼杜景手機上發光的屏幕,看見聊天聯係人是“老大”,杜景隻發了兩個字:“睡了?”

  周洛陽心想:杜景一定有組織。

  “可是當時隻有咱們三個人在場!”周洛陽說,“有證據嗎?我當證人也沒有用啊。”

  杜景掏出錄音筆,朝周洛陽出示,眉毛一揚。

  周洛陽:“……”

  杜景關掉錄音筆,說道:“餘健強自己親口承認的。”

  周洛陽依舊疑神疑鬼,忽然轉頭,問:“你殺過人?”

  “沒有。”杜景禮貌地說,把車開離郊區,“注意,我們今晚沒有殺人。”

  “你為什麽這麽鎮定?”周洛陽難以置信道,仿佛認識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杜景,但仔細想來,當初的杜景,仿佛也是這般。

  杜景專心地開著車,周洛陽說:“指紋,腳印……你把案發現場處理得太慎重了。鎮定得有點……”

  周洛陽本想說“你鎮定得令我有點恐懼”,卻想了想,沒有說出口。

  “你在身邊,”杜景說,“不能不鎮定。”

  周洛陽:“在哪兒學的?”

  杜景自若答道:“一個培訓班,隻學了三個月,現學現賣,見笑。”

  周洛陽:“……”

  這時候車裏忽然來了電話,杜景示意周洛陽不要說話,接了藍牙音箱,那邊是個沉穩的中年人聲音。

  “怎麽?”那人說。

  杜景說:“保險櫃裏的東西拿到了,餘健強在工地上殺了人。”

  “把經過說說。”

  杜景開著車,將整個事情複述了一遍,過程極有條理,那人聽了一半,打斷道:“車上隻有你?”

  杜景麵不改色道:“是。”接著從埋伏餘健強開始,把整個過程說完。

  那邊隻說:“知道了。”

  杜景說:“老地方收東西,麻煩把命案處理下,明天我要請個假。”

  “請假做什麽?”電話那頭說,“回去監視餘健強。”

  “睡覺,”杜景說,“三天沒睡了。”

  那頭沒再說什麽,掛了電話,周洛陽心情極為複雜,眼看車開進市區,淩晨五點二十,雨停了。杜景搖下車窗,行駛中把周洛陽從保險櫃裏取出來的文件袋朝外一扔,準確無比,掉進了一個路邊的垃圾桶裏。

  “現在呢?”周洛陽問。

  “送你回家。”杜景答道。

  周洛陽說:“來我家吧,陪你睡會兒。”

  杜景沒有答話,周洛陽又問:“你住哪兒?”

  “公司安排的宿舍。”杜景隨口答道。

  “自己住?”

  “有室友,小男生。”

  周洛陽沒有再追問,杜景思考片刻,又說:“有點像當初的你。”說完比了個手勢,補充道:“隻有一點點,那麽一丁點。”

  “哪一點?”

  “月底錢總是不夠花的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