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堂上對弈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39      字數:5434
  珠簾幽幽,手執金扇的宮女們膝行, 碎步向前爬去。

    一直立於簾後的金鶴長裙宮女長手執長柄金扇, 端立如竹,踏著赤紅宮毯緩步上前。

    蕭世離扭過身, 他衣角的黑雲紋揚起,鎏金麵具下的眼神在瞬間空洞。

    宮女長穿著金線勾棠的宮鞋停下, 在男人眼前站定。

    他抬起頭,隻見女子裙角的萬千白棠花在金鶴朝日的外衫下開得如火如荼。她纖長白皙的十指指尖各染了一點血色的大紅豆蔻, 繪金長袖拖地, 十指合攏平舉長柄竹扇, 靜如繁畫。

    扇麵溢彩,以細工簪筆繪製的雙鶴鳴天圖橫隔在二人中間, 朱砂點成的鶴眸如血般濃豔。

    是她?

    是她。

    一直遮擋在女子麵前的金羽長扇被宮女們分開了,黎九垂落金扇, 眉眼沉靜地看著蕭世離。

    此舉太過突然, 繞是朝堂之上見慣了荒謬之事的老臣世族們也頓時一片驚詫, 目光齊齊看向時隔一年未見, 而今默然對立的兩人。

    少時情動,終歸異途。

    厭無可厭, 錯無可錯。

    北疆公主的眼角繪了流光的琉璃翠,長眉如刀紅唇似姹,額角堪堪懸了兩朵零星白棠花。

    蕭世離沒有動,他聽見一旁的李攸卿調笑地開口去問她。

    “哈哈,北涼的九公主殿下, 一年不見。你這府中家奴…

    是要,還是不要?”

    黎九眼波中依舊是無動於衷,血順著男子的下頜滴在地上。

    蕭世離忽然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血痕還未擦淨,竟顧不得身上所穿是卞唐官服,直接就拿起袖子,彎下腰拚命地一下下擦著。

    擦到最後,卻又是默然呆立在朝堂上,眼神垂下直視著地麵。

    “怎麽,你還要他?”李攸卿挑眉問道。

    沒有聲音。

    蕭世離緩緩抬起身子,眼神重新恢複成了一如之前的桀傲冷漠,看向麵前一動不動的靜默女子。

    一步錯,步步錯。

    步步錯,無處躲。

    “既然公主不回答,那便是…不要了?”

    依舊是沒有聲音。

    黎九的眼神如北疆千年的雪般靜寂,淺抬睫眉,清冷而無謂地看著麵前的官服男子。

    “哈哈,公主好歹要給朕一個準話可好?”

    李攸卿悚然大笑著,恨不得去賞眼前渾身哆嗦的宮女,“公主殿下若是想好了還要他,等下退朝後,便給朕留在此地。

    朕不急,可以慢慢等。”

    “九公主殿下。”

    蕭世離忽然躬身朝黎九大拜,冷聲開口,“主子若是嫌惡阿離了,大可隨意去…”

    雲綢上的金鶴掠影般從男子的眼前緩緩閃過,有輕竹墜地的聲音響起。

    他沒有來得及去說完那番話。黎九悄然鬆手,那金扇隨即便是落了地。女子接著抬足,徑直與他擦肩而過。

    九兒…

    蕭世離抬頭開口,便想要去喚女子的名字。可眼神落在對方眉梢時卻閉了口,竟再無半分話語可言。

    朝中灑下的日耀燦爛而輝煌,女子微垂的眸間冷淡,從始至終,從未認真看他一眼。

    “哈哈哈…好一對離心主仆!”

    李攸卿見狀忍不住大笑,朝殿後大步流星走去。

    “退朝!給朕免了度至使的奴籍!”

    ——

    下午時微澤府中爐子上滾著沸水,野柳兒將剛剛從太醫府取來的八十種藥材按序入了沸水,又拿了拂塵細細掃著一旁書架上的浮灰。

    臉上血痕未盡的蕭世離悄無聲息地進了府邸,站在門簷去看小女奴忙來忙去,點了燭燈不語。

    “主子回來了!”

    野柳兒聽見聲響連忙拜道,卻在抬頭看見他臉上血痕的時候一愣,隨即洗了帕子朝他遞去。

    “野柳兒,我不在府時,可有何事?”他沉沉掃了一眼周遭,握了帕子問。

    “回主子,府中來客了。”

    她隨即收了拂塵連忙開口,低頭,“後宮的燕妃娘娘正在府裏候著呢。”

    ——

    蕭世離除了身上的血汙,換了件玄月雪鶴紋的長擺薄衣,踩靴進了正殿。

    一襲濃翠點金襦裙,外披墨紫衫的聞人燕正婷婷站在殿上的簾外喝茶。

    她邊拿茶蓋撫著上麵飄的沫子,邊見這府裏的主人終於姍姍來遲,放了茶杯嫣然地吃吃笑了。

    “臣妾參見度至使大人。”

    “燕妃娘娘貴為老臣甥女,貴族名門自是不必向微臣多禮。”

    蕭世離連忙垂眸拜下,神色謹然,“不知娘娘身為後宮之人,與前朝曆來素無關係可言。今日來微臣府中,所為何事?”

    “哎呀,別那麽冷漠…臣妾可是專門來恭喜大人的。”

    燕妃甜美可人的臉上明亮,吃吃掩嘴笑得意味深長,“恭喜大人擺脫奴籍,從此官運亨通,徹底離了那息黨控製。”

    他聞言沉了沉眸,再度開口,“娘娘何出此言?

    息大人對微臣有提攜之恩,娘娘的世族如今還得了息家的利…

    這麽說恐怕不太妥當吧?”

    “哎呦,別裝了!”

    聞人燕擺擺手,笑得開心,“你我都是在這宮裏混久了的人兒,誰不知道誰啊!

    度至使當時把靖家推舉出來的時候,臣妾就知道大人在想什麽了。

    你想自結營黨,早就想得瘋了吧?”

    “娘娘聰慧過人,不愧為尚書甥女。”

    蕭世離聞言忍不住低笑,彎了眸子看她,“那麽燕妃娘娘今日前來…是代表何人來探阿離的底麽?”

    “大人喜歡下棋啊。”

    燕妃並未回應他的那句話,半抱著臂彎撩起簾子,去細細看那墨色棋盤上下至一半的黑白殘局。

    男子同樣上前,站在她對麵的方向垂眸看著,又聽她輕笑著說。

    “臣妾,也很喜歡下棋。”

    聞人燕從一旁的黑玉棋盅中隨意拿了一枚白棋,在指尖緩緩轉著,偏了眉眼目光幽幽落在上麵

    殿內的燭光反射在上麵,那枚白子在她的指尖轉了兩圈之後,穆地停住了。

    “這下棋啊…不過就是在棋盤上你吞我,我又吞了你,如此而已。”

    她垂落手腕放下那枚白棋,將棋局上黑子連陣的一處殘留氣口封死,甜美地笑著。

    “陛下立後在即,靖嬪門第有染,息衛兩家聯盟未破,息府已有息茗太皇太後擔著,無意參與此事…

    是以,息衛兩黨必會全力推舉衛貴妃為後,以保權力穩固。

    度至使大人,我要你幫我。”

    “既然如此,寧府的聞人世家為何要來找微臣?”

    蕭世離凝眸看她,“朝中意欲立黨營派之人不止微臣一個,六部之中又何嚐沒有心思聰敏地位低微的能臣?

    燕妃娘娘,你們要找的,為何偏偏是我?”

    “因為,敵人的敵人,便是我們寧府的朋友。”

    她抿了一口茶水開口,“臣妾聽聞過一些你與北疆九公主之事。

    我對大人的過去沒有興趣,但是長公主此次借叛黨之名坑害大人,導致你與黎九離間相仇。

    度至使,你莫非一點想法都沒有?”

    “長公主一脈常年手握兵稅二權,如今稅財雖已被我奪了多半,但他們勢必還是要再奪回來的。”

    蕭世離依在簾外低咳,“況且,我了解息誠,我這次殿上被害,必然是他在幕後主使。

    既然息誠已然對我出手,他接下來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大人盡可以放心,息宰相這邊,會由我們寧府親自處理。”

    燕妃輕笑,“度至使大人,別把我們看得那麽斤斤計較,之前的一個寧拂小將軍不算得什麽。

    我們想要誰輸,那就會挑最適合的人去贏他。

    況且,是我們寧家當年與蕭家紛爭,將他這西北小族一路扶植上來的。

    我們如今看不慣了,想要讓他下去…也該由寧府的自己人親自動手!”

    聞人燕將白玉棋盅小心托在手間,遞向對方。

    “現在,該大人下棋了。”

    “那麽,合作愉快。”

    男人抬起手,修長的雙指從棋盅中取了一黑子,勾唇低笑。

    ——

    不易宮外流水潺潺,與之隔溪相對的九公主府外被正午的日光籠罩,被重新刷了緋漆金鶴的宮牆外枯草雜亂。

    “度至使大人都在這裏跪了一上午了,也沒見那九公主殿下出來看一眼。”

    路過的幾個不易宮侍女悄聲念叨著,遠遠地從一身玄月雪鶴外衫的男人,和身後綠衣女奴身前走過。

    “不是陛下還在裏麵嗎?

    況且先帝北涼之禍時,是那位大人義無反顧拋棄那位北疆公主,投奔息宰相在先。

    如今主仆背德,也是常理吧?”

    “微臣求見北涼九殿下!”

    蕭世離被江都愈發寒冷的天氣吹得顫抖,沙啞著嗓音朝府門喊道。

    他體內舊疾愈發嚴重,僅僅是在府外跪了一個上午,如今已有隱隱要咳血的勢頭了。

    “求見九公主一麵,微臣有話要對公主說!”

    “度至使你此刻倒是忠心了。”

    李攸卿推開了府門,眉眼嘲諷地去看跪在地上的男人,“別費事了,她不會說話的。

    朕剛才將那浣奴的頭顱拿到她麵前,她都半點反應也無。”

    “微臣求陛下開恩…讓微臣見她一麵。”

    他看見門扉深遠的正殿之內,被鐵鏈牢牢鎖住的金裙公主在珠簾內漠然跪坐,壓下心中痛楚大呼。

    “求陛下讓我見她,阿離很擔心九公主殿下!”

    “你有那麽想見她?這是什麽除了奴籍之後的後遺之症…”

    李攸卿冷笑,“就算朕讓你見了她,你如今又能說什麽?”

    “微臣自知一直愧對九公主,此次見後,微臣決不會再來打擾九公主休養。”

    蕭世離低咳,嘴角卻依舊在笑,語氣情深。

    “回稟陛下,微臣之所以要見她…是想要為自己求一局棋。

    今日,是微臣的生辰。”

    “愛卿的生辰?”

    這回倒是輪到李攸卿詫異了,他回看了一眼殿內堂上不動的公主,“這朕倒是沒有聽說過,你生辰她也知道麽?”

    “是。

    微臣之前身為勾欄奴籍,自詡自賤於人,是以沒有告訴陛下與江都眾人。”

    蕭世離沉了眸子笑得淒涼,看向身後驚詫的野柳兒。

    “甚至這生辰,就連府中家奴也不知曉。

    但九公主之前是微臣的主子,她當年把微臣買來的奴籍條子上就清清楚楚地寫著…

    九月廿二,是阿離的出生之期。”

    珠簾內的公主似乎僵了一下,他發狠咳了幾聲血漬繼續道。

    蕭世離的語氣忽然變得溫柔而輕遠,“微臣還記得…那是在雲州,九公主從學堂回來。

    她幾日前才從奴販手裏買了微臣,又知道微臣的生辰之後,特意為我做了雲州的溫泉兔肉——殿下手藝很好。

    後來二公主也來了,之後我們便在府中下棋讀書…那是微臣第一次學會下棋,就連書閣上的棋譜經文,也還是九公主親自拿下來的。

    那個時候,大家都在。”

    “你想說什麽?”陛下皺眉。

    “微臣想請九公主,再與阿離下最後一局。”

    他沉默了片刻,“棋終之後,九公主與阿離,再無瓜葛。”

    李攸卿定定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原本一直靜默的黎九突然起身,她帶著鎖鏈的手掀開珍珠細簾,站立在堂上,眉眼清冷地看著府外。

    層層疊疊的門簷之外蕭世離朝她跪拜著,沒有抬頭。

  “好,既然如此。”

    皇帝饒有趣味地看著金裙鶴紋的黎九,“那便擺棋吧,朕也想親眼見識一下朝中盛讚的度至使棋藝,究竟是出自怎樣一名女子手中。”

    ——

    九公主府堂內,年老的侍監拿著厚重的木石墨色棋盤放在跪地而坐的兩人中間。

    野柳兒拿了黑白棋盅放在一側,正待把白子棋盅交由侍監猜子,卻忽然看到一直不語的黎九突然伸出五指,無聲蓋住了黑子棋盅。

    “看來公主是想要著先手了。”李攸卿低笑,“度至使,你的壓力很大啊。”

    “微臣定當全力以赴。”蕭世離看著沉默的黎九,沉聲回應道。

    “那殿下便請吧。”

    …

    “三五。”

    “六七。”

    “六二。”

    …

    整整兩個時辰,九公主府中堂前的燭火暗了又明。一旁的老侍監擦著冷汗,眼看著棋盤上原本一直膠著難分的戰況在白子一次突圍未過後,氣勢逐漸衰微了下去,終於鬆了一口氣。

    黎九在李攸卿的注視下依舊無話,指尖屢下屢快的黑子氣勢大盛,遊龍般攜著殺氣將黑子逼到一角,堪堪停住了。

    “十三。”侍監報道。

    蕭世離又放下一枚白子,眸色不動地掃了一眼棋盤,向一旁的李攸卿拜道,“回稟陛下,臣輸了。”

    “哦?可是你們還沒下完…”

    他聞言細細掃了一眼棋盤,忍不住也感歎了一句,“的確,度至使的局眼被九公主以一死棋毀了,再想要重新布局恐怕已是不可能。

    哈哈,兩位的棋藝確實厲害。”

    “阿離輸了。”

    蕭世離將白子收回棋盅中,站起身踉蹌了一下,垂眸看著棋盤淒冷地笑。

    “從此之後,臣不會再來打擾九公主。”

    黎九依舊低垂著頭,沒有去看他。

    “主人…我們就此別過。”他忽然低聲說,轉身離開。

    待聽到最後一句,女孩原本漠無表情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痕,抬頭看著麵前的男子。

    蕭世離踉蹌幾步半趴在野柳兒肩頭,捂住的嘴間湧出大片的汙血,硬生生被自己用力抹去。

    “…扶我回府。”

    他背對著李攸卿幾人朝嚇呆的小女奴耳語,被燭光遮擋的眸中重回敏銳與冷厲。

    “快,越快越好!”

    在他對麵金裙的女孩眉間緊緊抿起,她臉色蒼白地想要起身去追,手腳卻又被鐵鎖緊緊拘住,一時竟然隻能站起,再無力向前邁出哪怕一步。

    李攸卿大笑著看著她眼睜睜望著男子虛浮離開的背影,勾起了她的下巴低聲道。

    “怎麽樣…快叫度至使回頭,快叫他回頭啊!”

    黎九被捏得生疼,滿臉淚痕拚命甩頭掙紮著,眸子死死地盯著府邸門口的方向。

    “哈哈哈…如今他在你眼前你卻不敢說了麽!

    黎九…你根本無處可恨他吧?”

    李攸卿輕蔑地笑著耳語。

    “是了,朕忘記了,你隻要開口說哪怕半句閑話…

    朕就會殺了阿離。然後在你麵前,一點一點刨開他的五髒六腑,挖出他的心給你看!”

    帝王猛地鬆手,一把將黎九甩在地上。

    黎九金裙下遍布傷痕的小腿露了出來,踉蹌著扶住棋盤站穩,赤紅著雙瞳惡狠狠怒視著他。

    卞唐的帝王冷聲道,“記清楚你的身份,叛王賊女。

    朕早就查過,黎虹視你遠比黎見要重,他若再勝,朕便殺你全部宮眷親友。

    至於黎九你,若是不好好當這個公主人質,再敢逃跑,亦或是膽敢吐出半個字是不利於卞唐的…朕便第一個拿度至使,在你麵前祭刀!

    你聽懂了沒?”

    “李攸卿我殺了你——!”

    黎九猛地抽出對方腰間配劍,猛地向前刺去。一瞬間她渾身的鎖鏈被死死扯住,揮劍的手腕上瞬間被勒出了血痕。

    “你膽敢去碰阿離一下…我定詛咒黎虹屠你城池,焚你卞宮,讓你這皇帝徹底成為孤家寡人!”

    “哈哈哈…你還能看得到麽?”

    對方大笑著撥開女子懸在自己脖頸的利劍,“九公主,記得在巫月大祭上好好表現…

    朕要用你北涼王女的血,去祭西疆舊族八十餘萬孤魂野鬼的仇!”

    作者:發晚了,網課真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