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石竹烈夏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0:35      字數:4345
  一年後 北疆夏狩場 立夏

    城外西南方向,星墜原上群鹿齊齊狂奔。

    正值晌午,遠處是北疆金耳河曲折龐大的幹枯河道,層層疊疊的枯石堆分布在舊河道一旁的荒野上,被千年行走在河畔的狂風堆砌得猙獰恐怖。

    雪地驕陽之下,打頭的一位身著絳紅勁裝的女子騎在雪色駿馬上,手持長弓追趕著一頭受驚離群的花角公鹿。

    那公鹿被逼至一處低崖,睜著杏眼前後張望著來回踏步,望著低崖下長滿倒刺的野荊棘叢,一時之間,居然遲遲不敢躍下。

    女子催馬,在開滿紅石竹的陡峭石崖之間幾個落點,輕盈地跳躍在了它的身後。

    她悄無聲息地接近過去,抬手從背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花箭,拉滿了弓緩步上前。

    一個貓跳,女子蹲在石縫後麵。她見對方毫無防範之後,忽的急急笑著揚弓鬆馬,朝一側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大聲喊道。

    “阿離——阿離——!”

    “咻——”

    淒厲的嘯聲中隱隱還夾雜著男子隱隱約約的應答,傳了過來。花箭將將射出,便見兩條細長的金鏈自長滿灌木的荊棘中竄出,在空中盤旋揚起。

    不到一瞬,最前端那兩把黑金彎刀猛的一抖,瞬間如同瞄準獵物的毒蛇般撲了過去。

    花角公鹿受驚連忙躍起,想要冒險跳下低崖,卻被緊隨而至的金鏈橫住了身子,其中一條居然詭異地向下,鎖住了它的前蹄。

    另一條則連同前麵的黑金小彎刀一起,在它的脖頸上繞了幾繞,從上到下劃出了十幾公分的傷口,引得公鹿滿身鮮血地回身,衝著女子悲鳴不止。

    “…搞定!”

    黎九拍了拍手,看著已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前胸沒入一枝花箭的公鹿,從石頭後麵蹦了出來。

    她抖抖身上的灰,笑著牽了馬,朝收了短鎖刀,騎在馬上緩緩從陰影走中出的清瘦男子彎了眸子。

    “今晚,我想吃阿離做的烤鹿肉可以嗎?”她歪了頭,甜甜地對著黑衣的蕭家公子開口。

    ——

    天色擦黑,胤然城內府外點起了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的火光明烈而跳躍,因為夏狩而忙碌了一天的下人們都圍著火堆放聲暢談著,一片熱鬧景象。

    身披灰色兜帽長袍的女子抱著西疆的波斯貓兒坐在火堆邊的一角。她靜靜地注視著被圍在北涼將軍與貴族之間的黎見,與抱著長弓蹲坐在附近,拿著花箭逗兔子的絳裙女子,揚起了藏匿於陰影下的嘴角。

    “小殿下…您說是不是啊?”火堆旁人聲嘈雜,一個身披軟甲的老將軍似乎是朝黎見問了什麽,穆地扭過頭,端起酒杯衝黎九問道。

    “…少來!”

    黎見被這群糟老頭子灌得半死,醉意朦朧地一把推開了酒杯,笑罵道,“誰不知道你早就想把你家那摳得要死的小兒子塞給我們,上回鐺兒訂婚你沒能得逞也就罷了,休想再繼續禍害我這小妹…

    這丫頭的婚事不說父王,至少也要由我們這幾個長兄來把關,你們幾個老油條少在這裏給我添亂!”

    “哈哈哈哈…”

    周圍的老將都大笑了起來,衝著年輕的代城主紛紛敬酒,企圖把這小子給徹底灌醉。

    黎九扭過頭,正好看見霍延和幾個小輩在圍坐在火堆那頭放聲高唱著北涼軍歌,笑得格外豪放。

    八殿下走後,胤然城難得有這麽愉快的場景了。

    ——

    “你說什麽?”

    修羅殿的火光之中,黎鐺穆地扭過頭,蒼白著臉色滿臉不可置信,“小八他雖然瘋,但這麽多年過去一直沒有什麽大事發生,怎麽可能說沒就沒了?”

    “他在暗室裏打翻了所有燭台。”黎虹低聲開口,語氣不知為何有些顫抖。

    “結果,等府裏的侍女意識到的時候,火已經從暗室裏曼延方向整個前院…再也進不去了。

    我從那邊過來,聽撲救的人說,小八他臨死前,一直在暗室裏大喊著一個詞。

    ‘娘親’。”

    ——

    聽春院外一片狼藉,木瓦燃盡的灰塵一片片地從空中落了下來,覆蓋在院門倒塌的殘垣斷壁上,恍若一場黑色的雪。

    之間見過的侍女長與剩餘侍女們低低的哀哭聲從院牆旁邊的落滿灰燼的角落裏傳來,灰頭土臉衣衫襤褸。

    黎九站在院外的樹下,怔怔地看著眼前慘不忍睹的景象,幾欲上前,都堪堪止住了腳步。

    小八的屍體被撲救的下人們抬了出來,在蒙著的白布下扭曲成一團。

    她望著他的屍體,忽的雙眼充血地轉過身,一把揪住了身旁黎虹的衣袖。

    她還沒有真正地見過他,她還沒有來得及將飯菜做成兩份。一份給自己,一份送給他。

    “……這就是你想要的?!”

    黎九她想要笑,咧了咧嘴角,卻隻覺得滿臉都是水痕,隻得憤怒地看著他,“我剛剛已經與你達成約定,互不說出對方秘密。

    你收斂你的野心,放小八一條生路,我留下我的阿離,決不再窮追猛打你和黎鐺…為什麽,你連這種要求都做不到?!”

    “他從吃下罌粟殼那一刻就注定要死了!”黎虹冷聲,朝她低喝。

    “我承認,我是自私,我害怕他終有一日會恢複神智,來爭奪我好不容易奪到手的一切。

    可笑…黎九,你以為你出生在什麽地方?王侯之府,不論是江南還是北疆…到哪裏都是一樣布滿鮮血!

    …可這場火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不想活…又怪我什麽事?!”

    “他永遠都不可能恢複神智了!”黎九朝他怒吼,少女清麗的聲音變了形,嘶啞中帶著壓抑顫抖的哭腔。

    “小八不是被那場火嚇瘋的!當年僅有兩歲的孩子懂得什麽…他是在大火燃起的濃煙中被活活嗆到缺氧窒息,壞了腦子!

    母後在他麵前大笑著走向火焰,他的記憶便永遠停留在了那場火災裏她死去的時候,隻記得母後在喊著要燒死他們,燒死他們…

    他甚至以為隻要點起火焰,那個溫柔慧勇的女人,就可以回來。

    他對你,又有什麽威脅。”

    黎虹不語,他望著聽春院沉默了好一會兒,眼裏像是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雪。

    “我沒有錯。

    但我很想見見他的屍骨…我已經整整十三年,沒有見過小八了。”

    “王侯之府,王侯之府…”

    黎九並未理他,隻是喃喃地說著。她連連向後倒退幾步,一下碰到了坐在輪椅上沉默不語的蕭世離。

    她淒然地扭過頭,衝著他笑了一下,“阿離,一直,一直都是我太天真了…對麽?”

    “哼,你天真?”

    黎虹忽的冷笑,看向沉默不語的蕭世離,“你為了保這個蕭家殘廢了的怪物,用小八的性命與我交換,你還天真?

    他本可以逃過這一劫的…你捫心問問,當時你發現那飯菜裏下了毒之後,為什麽沒有及時將他從暗室裏救出來?為什麽不去找黎見匯報情況,反而是跑到修羅殿裏找到了我?

    那些雪原狼究竟是怎麽出來的,又是怎麽咬死了我的人…黎鐺看不出來,你以為我也不知道?

    九兒…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

    黎見喝得有些多了,他單手撐地坐在篝火旁,狼紋的黑銀長靴踏在柴堆上,另一隻手高舉起皮壺中剩餘的酒液,衝蹲在他身後的黎九笑著喝道。

    “九殿下夏狩滿載而歸,有膽有識…不愧為我黎家兒女,幹!”

    “幹!”

    黎九聞言,舉起腰間的酒壺,在周圍眾人的起哄喝彩之中仰頭一飲而盡,一撩長發笑得肆意如火。

    她心中自小八死後就一直鬱著一口氣,此刻臉上雖然在笑著,心卻是冷的。

    小八死後,黎虹被停職,黎鐺則為了北涼老將與新貴的穩定,自願與霍家的長子訂婚。

    而自己雖然保住了阿離的身份,卻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縱馬歡歌,什麽也裝作不知道了。

    黎九高舉著酒壺朝下,將其丟在了火堆中。

    “北疆黎氏,不悔其行…如星如火,千年不滅!”

    堆中烈火忽的高高竄起,黎九手執長弓,扭頭看向身著黑雲赤金紋夏服的黎見,再次清喝道。

    “三狼在上,卞唐北疆謹遵帝王號令,謹從胤然城主派遣!”

    “謹遵帝王號令!謹從城主派遣!”

    眾人齊喝,手中兵器皆數震地二聲,浩浩蕩蕩地傳上了夜空。

    ——

    “有趣…”

    嬌媚的女聲自灰袍之下傳了出來,女子懷中的貓兒眯了眼睛喵嗚了一聲,睜著那雙異瞳直直地看向眾人之中的少女。

    “如何有趣?”

    她的身後忽然有清冷的男聲傳來,語氣中帶著一股詭異的笑,“不妨…與我說說?”

    遠處正有笙鼓之音傳來,古韻盎然的曲子伴隨著火堆旁盲眼琴師的彈奏,在夏夜晚風中響起。

    古琴錚錚,竟如同六月驚雪驟起,紛紛跌至眾人心頭。

    一時之間,竟然無人敢和。

    夏風從遠處掠過,低低的笛聲忽然從角落處響了起來,跟隨著曲調千回百轉。

    一琴一笛,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阿離…是那個阿離!”人群中有不少人認識這個九殿下府裏的俊美奴隸,皆數叫好道。

    黎九看著坐在輪椅上手持一個樂師竹笛,垂眸吹奏的蕭世離,忽然笑了起來,急急脫下短靴。

    他仍舊低著頭,似乎並未看向她。隻是那低幽的笛聲剛剛落至一個小段,卻驟然清亮了起來,居然取代了盲眼琴師古琴的位置,配合著黎九的腳步宛轉悠揚。

    黎九從火堆旁的流月手裏接過一個樂女遞來的梅花麵細腰鼓,輕敲了一下鼓麵,踮起腳尖舞進了人群中央。

    她有些醉了,臉色微醺絳紅的裙擺紛飛,和著琴笛旋轉著,拍打著腰間的鼓麵。琴聲高亢,她忽的一個向後彎腰,定在了蕭世離的麵前。

    “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

    笛聲驟然停止,黎九一個旋跳,在空中扭轉過腰身,落在地上與他四目相對,笑了起來。

    “阿離…此等美夢,孰敢忘焉?”

    “自是不敢。”蕭世離放下笛子,抬眸輕笑著看向她。

    “…好!”

    剩餘的人們齊齊鼓起來了掌,黎九衝著他們身子微微一拜,穿了靴子隱沒在人群之中。

    “殿下。”蕭世離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後,推著輪椅低聲道。

    “有人想要見你。”

    “什麽人?”她走出人群剛想繼續問,卻隻見麵前篝火照射不到的陰影處立著一個灰袍的人,懷裏抱著隻慵懶的貓兒。

    女子的臉被兜帽遮住,看不真切。

    “奴家十三,參見北涼九公主殿下。”

    她抬手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嫵媚豔麗的臉來,朝黎九俯身下拜。

    “我有話…要對殿下您說。”

    ——

    涼王府的會客廳內有壁爐在燃燒,黎九跟著那女子走至廳內,坐在了獸皮毯子上。

    “我是明畫手下曾經的親信,一直以來,都在聽從她的指令,為江都衛家辦事。”

    女子緩緩地解下灰袍,露出裏麵褐黃的輕紗舞衣,上麵鑲滿了大大小小的鬼麵鈴鐺,隨著她的腳步來回擺動。

    卻居然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你是巫師?”黎九看著她背後斜斜背著的鬼麵麵具,好奇地問道。

    “不過是騙人的小把戲而已…”十三妖嬈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貓兒。

    “你看…就如同這貓兒一樣。”

    被她放下的小貓剛剛踩上獸皮地毯,居然就原地消失不見了。

    眾人還來不及驚詫,卻隻見那小貓又出現在了她的懷裏,眯著眼睛喵嗚了一聲,似乎很是滿意。

    黎九再定睛一看,地上的獸皮毯子上赫然放著一個奶白的毛線球,球體毛線交纏,居然像是真的貓兒一般。

    十三聞言一笑,再次放下了貓。

    白色的波斯小貓在府上鋪著的獸皮上抱著那個毛線球滾來滾去,纏了一地亂七八糟的線團。

    “你既然是元逐的手下,那麽我可不可以問問,雲州現在怎麽樣了?”

    流月一邊拿著雞毛毽子蹲在地上,一起一落地逗著它,一邊看著褪下灰袍的胡姬舞女,抬頭問道。

    “各位放心,雲州一切安好。”

    十三抱起了被毛線團纏得跌跌撞撞的小貓,挑起指尖替它一一解開,朝黎九拜了拜。

    “我這次來,是替遠在江都的衛家和黎錦殿下傳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