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斛晚明畫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0:22      字數:3530
  “不明白你叫我來幹什麽。”元逐皺著眉在黎府內院下了馬,扭頭去看蕭世離。

    蕭世離原本正坐在黎九專門給他打造的特製馬鞍上,不知想什麽事情。聽見他說話之後,抬眸看了他一眼。

    隨後重新低頭整了整袍子,彎下腰,讓接應的侍衛把他從馬鞍放到輪椅上,沉了聲音緩緩開口。

    “黎錦殿下去接衛家的人了。”

    少年在舞真城已經生活多日,早已不似初來時那副落魄見不得人的模樣。

    蕭世離是揚州貴族特有的白皙膚色,又偏生得一副柔弱清秀的眉眼。深眸垂眼,薄唇微紅,平日裏又散了一頭墨色長發,未長開之前倒頗有幾分女相之姿。

    如今在北疆呆久了,言談舉止之間也帶了舞真城的淩厲風格。此刻披了黑袍坐在輪椅上,雖是還是那副隱忍性格,但已經時不時露出些森然霸氣來。

    “元逐…衛家今日,興許有人想要見你。”他抬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眼神沉沉如燭。

    他曾在揚州城勢力最大的家族中長大。

    如今來到這裏,平日裏在黎府裏閑了,就是和黎九他們出去騎馬折梅,砸冰摸魚,在草場上抓了兔子拿來開小灶。

    倒是幹淨得有些不適應了。

    但並不代表,他已經忘了曾經被迫學到的東西。

    比如說,他曾經在府裏,聽門客們閑聊的那件事。

    江南的小小雀兒在北疆一夜墜落,隻留下了兩隻嗷嗷待哺的幼雛,在荒涼的草原艱難求生。

    蕭世離重新垂了眸,漠無表情地看著自己交疊放在腿上的雙手,上麵滿是常年拖動雙腿在地上爬行時所劃出的驚心傷痕。

    在那個地方,沒人在乎一個殘廢的養子都聽到了什麽。

    也從來不會留意,在他們深夜偷偷摸摸聚集在某間漏雨的廢棄倉庫,交換著剛剛得到的情報時,一旁堆滿雜物的陰暗角落裏,是否有人默無聲息地蜷縮在那邊,隻求能得一個入睡的地方。

    都不重要了,過去拚命維護的所有權術詭詐,都隨了揚州暮春的那場大雨,消失殆盡。

    他從懷中瓷盒裏取出一點白脂膏藥,擦了手心上留下的舊傷。

    這是上回他推輪椅時把自己給弄傷之後,黎九特意給他配的。據說請遍了整個舞真周邊大大小小的各種名醫,才調配出的這個方子,

    兩月之內每日三次,定能將疤痕除得幹幹淨淨。

    估計是看不得自己手上那麽多觸目驚心的口子,拿到藥之後,黎九每天早中晚,都要按時按點地跑來書房,定要盯著自己敷完才肯罷休。

    這幾日自己被她養成了習慣,就算黎九突然有事不在,也習慣性地塗了。

    “是誰?”元逐繼續皺眉問道,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了少女的一聲歡呼。

    “阿離你回來了啊!”

    黎九終於被流月折騰完畢,放了出來。她見蕭世離下了馬坐在院子裏,當即提了紅裙就往外跑,渾身上下的金銀首飾叮叮鐺鐺地響成一片。

    “主人。”他淺淺地應了一聲,扭過頭去望她,卻不料忽然怔了神。

    麵前的少女紅衣翩飛,笑魘如花。

    黎九的五官豔麗鮮明,流月隻在眼角和唇上塗了嫣紅的脂色,妝容卻是十分幹淨,毫無喧賓奪主之感。

    他看過去時,少女正一步踏進在雪地裏。臉側金線搖晃,整個人美得驚心動魄。

    北風吹過,額前有幾根並排的細細金線垂下,虛掩了眉間那朵精心勾勒的石竹花。

    元逐見蕭世離遲遲沒有下半句話,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當即也是傻了眼。

    “…你是,黎九?”他看看蕭世離,又細細辨認了大半天麵前的人,這才不可置信地確認道。

    “有,有那麽恐怖嗎?”黎九頭一次畫這麽濃的妝,心裏也有點沒底,頓時怯怯地望著他,又眼巴巴地瞅向盯著自己沉默不語的蕭世離,問道。

    “咳咳…那倒不是。”

    元逐被她盯得別過頭,猛咳了一聲。然後拿胳膊肘不動聲色地暗戳了一下身旁半天沒有表示的那位後背,“蕭世離你家主子,你自己說。”

    蕭世離聞聲抬起頭,又凝神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碰了碰黎九的側臉,然後笑了。

    “我家主人,果然是最好看的。”

    他認真地看著對方,然後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點了點頭,輕輕拽了點對方的衫子,一字一頓,“嗯,整個卞唐,誰都比不上。”

    “…操!”

    元逐在一旁聽了,捂著臉良久,默默地蹦出了一個髒字,“都說你平日不怎麽喜歡說話,怎麽一開口就這樣語出驚人?”

    “你你你,我…”

    黎九忽然被誇,頓時上天,捂著張羞紅的臉在蕭世離麵前的雪地裏轉圈圈,身後的尾巴快要翹到了天上。

    “你喜歡嗎你喜歡嗎?”

    她忽然俯身,雙手按在了蕭世離的輪椅扶手上,眸子明亮一疊聲地問道。

    蕭世離沒說話,笑著點了點頭,替她理好了剛剛不小心跑出來的幾根秀發。

    “…我不管,阿離他說喜歡。”

    他看著黎九得了認同之後,得瑟地在匆匆趕過來教導規矩的流月麵前振振有詞。暗自低了頭,在元逐略帶悲憤的眼神裏笑了笑。

    怎麽會不喜歡呢?他在心底想。

    …畢竟,那是他的黎九啊。

    ——

    春礿祭如期開始,舞真城的百姓們都換上了做了一冬的嶄新衣物,頭戴柳環熱熱鬧鬧地到了街裏的集市上。

    黎九推著蕭世離停在前院,微起的風吹得她衣袂紛飛。她隨手折了一條柳枝幾下絞在一起,編了個大大的柳環,歪歪扭扭地戴在對方頭上,看得一旁的流月直搖頭。

    元逐上了馬,去府外接應黎錦了。她遲遲不見他們過來,原本還出門張望過幾次,在路邊的麵具攤上買了狐狸麵具去嚇蕭世離。

    後來索性提了裙子坐在院裏那棵大柳樹上的秋千架上,懸著腿晃了起來。

    蕭世離抬起頭,看著黎九側戴了那副狐麵高高蕩在秋千上,單手抓著藤條,想要去摘樹上的柳葉,忍不住出言提醒。

    “殿下當心。”

    “哈哈…要我看,你們這個九妹,不像昭平涼王後,倒是與她胞姐鎮國公主——昭容殿下當年風姿有的一拚。”

    衛寧煥騎馬走在最前麵,扭過頭衝著黎錦笑道。

    “北涼九公主黎九,見過鎮西大將軍!”

    黎九見了,連忙從秋千上跳了下來,飛速整理好衣物之後躬身請了個安,俏聲答道。

    “果然,模樣儀態皆與廣儀當年極其相似…”他下了馬,意味深長地看著黎九,忽的又轉身朝身後紅帳之中望去。

    “夫人…您看怎麽樣?”

    黎錦催馬跟在後麵,看著帳內影影綽綽卻毫無言語傳來,忽然心頭一緊,連忙在一旁打趣著。

    “將軍您可別誇她了,這丫頭一會兒離了人,保準又要在府裏得意半天。”

    “…揚州城,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鎮國’二字了。”

    漫長的沉默之後,那慵懶的女聲終於再次在帳內響起,黎九被這聲音聽得愣了神,連忙扭頭去看。

    “不過,所有人都沒有忘記。”

    女人纖細的指尖伸出簾外,微微挑起一邊遮著的紅紗。她的五指在匆匆趕去扶住的侍衛手臂上抓緊,踏著剛剛鋪就的台階悄然而下。

    “當年的鎮國公主舉喪,長長的靈幡一直從宮內排到了城外。那時城中男女老少不論官職地位,皆跪於城中道路兩側,為其守靈三日,不眠不休。

    那時正值三月叛亂,叛軍一路殺至揚州城下,江都先皇為保皇室血脈,隨了滿朝文武大臣,被迫棄城逃亡。

    隻有當時受了處罰的昭容公主自幽禁處出,孤身一人披了玄甲。

    隨後率剩餘三千禁衛軍立於揚州城上,與十二萬叛軍血戰十天十夜,身中數箭,仍不肯合眼。

    直到北涼王黎鈺率北疆軍隊前來援助,才碎兵符於亂軍中,身隕百尺城樓之上。”

    “您是…”黎九定了定神,看著麵前容顏明豔,一雙桃花眼微微合了的女人,恭敬開口問道。

    “妾身斛晚,乃衛家的劍與棋。”

    她朝麵前的少女笑了笑,“不知黎九殿下,還滿意這個答案?”

    “原來是斛晚夫人。”黎九之前讀經書的時候,被蕭世離強行灌輸了不少家族勢力的內容,倒是聽說過這個名字。

    此刻見了真人,連忙歡迎道。

    “既然九殿下在這裏,那麽想必旁邊輪椅上這位…就是蕭家的遺孤了?”她看了看黎九,接著轉頭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黑袍少年,柔聲問道。

    “世離不敢。”

    蕭世離低頭,推開輪椅跪伏在地上,朝斛晚夫人拜下,“如今世離隻是一介官奴,能在這北疆苟延殘喘下去…也是多虧了兩位殿下,和舞真守衛長的幫助。”

    “哦?”

    衛寧煥聽了這話,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向了剛剛還在一旁靠著樹看戲的元逐,“兩位殿下都還好說…不知這位是?”

    “舞真城守衛元逐,參見衛將軍。”他尚未從剛剛吃瓜看戲的狀態裏回複出來,連忙朝對方拜下。

    “元逐,元逐…”

    斛晚夫人聞聲卻忽然蹙了眉,緩緩地念著這兩個字,忽的朝元逐問道,“這位可是舞真元氏的庶長子元逐?”

    “是。”

    “那麽你的生母,就是舞真城那位首屈一指的花魁…最後墜樓而死的寧氏女子了?”

    “…是。”元逐忽然被戳中往事,歎了口氣默然道,卻聽見對方急步走來,停在了他麵前。

    “元逐,想學劍嗎?”

    她眼神柔和地看著麵前高瘦的少年,蹲下身去,“我刀劍之術雖不及你生母般優秀,但足以令你超出普通男子數倍…也算是了了我當年沒能及時趕來的遺憾了。”

    “夫人…?”

    一旁的黎錦愣了,看了看同樣不知所措的元逐,“他,他母親究竟是…”

    “她是衛家派來北疆的親信間諜,曾經江都揚州赫赫有名的刀與影——與我親如姐妹的同門師妹明畫。”斛晚輕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