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倉房最後，揮手讓幾位跟著的小廝出去點點倉房物件，留田園兒和王管家兩人。

  田園兒不解的盯著陸夢離看，而王管家心裏明白得很，所以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袖手弓腰靜靜等著，一如一個最普通的管家。

  陸夢離深深地看著目前靖王府內最高等級的兩位得力助手，田園兒是最疼愛她的祖母精挑細選派過來的，是至死不會背叛她的人。而王管家……王管家此刻一臉坦然的看著這位王妃，陸夢離知道王管家一定不簡單。

  她開口問王管家：“你說，這普普通通的一個王府倉庫，堆積著如此大量的財富，南唐雖國力雄厚，可終究財富有限，這些財寶，碾平南唐綽綽有餘。不知道我們那位皇帝陛下知不知道這件事？”

  王管家坦然一笑，深深地磕頭跪了下去，聲音平靜至極：“軒轅熔能不能知道這件事，就看王妃娘娘您了。”

  田園兒目瞪口呆，腳一軟，也不覺跪了下去。

  陸夢離揀了個地方坐下，聊家常一般：“人人皆知靖王公爵號為軍神，可惜物是人非，我看這偌大地方，竟然沒有一把弓箭兵器。你說可歎不可歎。”

  王管家一動不動地跪著。

  陸夢離慢慢歎了口氣：“算了吧，給我講講你的故事。王立仁。”

  王管家淡然道：“回娘娘，小人王立仁，本為江南人士。家中代代做官，小人少年時進士及第，誌得意滿準備回家報喜，卻在半路上遭人追殺，好不容易逃回家中，卻發現家中一族百口，俱被滅門，無一生存。我到府衙報官，未及擊鼓鳴冤，卻發現縣官與凶手勾結，已繪我圖像滿街通緝。小人連夜潛逃，顛沛流離，想上京寫禦狀，可進京又被賊子盯上。性命攸關之際，是王爺出手相救。小人不才，百無一用，唯有所讀幾本兵書，讓我自此一直跟在王爺身邊，隨王爺出生入死，直到最後一次班師回京。後麵的事，娘娘您該都清楚了。”

  自始至終，王立仁都弓著腰垂著頭深深跪著，語氣始終平淡，古井無波。

  悠悠時光，讓他從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得意探花郎，變成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流離少年，在機緣巧合之下，隱姓埋名跟隨在靖王身邊，成為遠近聞名的軍師“三寸舌”，最後靖王蒙難，他終於成為現今這個諂媚笑著的王管家。

  過往一切痕跡掩蓋，曆史被上位者深藏。

  陸夢離別過頭去，眼睛紅了。

  王管家繼續說道：“小人懦弱，滅族之仇無力去報。這一生本已認命，可我卻書生意氣，始終忘不了加冠那年父親輕撫脊背對我所言之話：此一生，當立忠立仁。縱蜉蝣微渺，砂礫肉身，亦無愧於心。’”

  言罷，王立仁起身，再次重重跪了下去：“小人不甘，靖王不甘，明君蒙塵，天下不甘！”

  陸夢離悄悄掩去眼角淚花，她實在是……太容易感動了。

  她深吸一口氣，穩著聲音發問：“那這滿庫珠寶，又是怎麽回事？”

  “當年，靖王最得人心，軒轅熔本無任何得勝可能，可他下陰手讓靖王臥病不起。滿朝嘩然，靖王親手帶出來的赤烽軍親衛六百精英，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靖王蘇醒那日，軒轅熔前往靖王府，他既已奪得皇位，也無意讓靖王再活。他覺得隻要靖王人沒了，人心遲早會變。他到達靖王府時，赤峰軍六百精英同時包圍王府，他們得知靖王已醒，想來匡扶靖王。可那是靖王醒來，見自己身體孱弱，連連咯血，他深知自己時日無多，再也不可能如從前一樣意氣風發。他裹著雪白貂裘，努力走到王府門前，告訴他的六百兒郎，他已心死，勸他們效忠新君。”

  說到這裏，王立仁深深閉眼，深吸一口氣，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殘霞滿天，六百將士齊聲呐喊之壯烈景象。

  “赤峰軍是靖王心血，也最得靖王風骨。當時赤峰兒郎，見靖王那樣的慘淡景象，無不悲痛不已。”

  王立仁聲音發顫：“當時，赤峰六百將士，一齊下跪，行了三拜之禮。”

  “我赤峰將士，一拜蒼天遼闊，生生不息造化之德！二拜黃土千丈，米粟埋骨之恩！三拜靖王萬歲，與天共極與地相長，福德深厚萬壽無疆！”

  那時天空鋪滿殘霞，映照眾將士鐵衣寒甲，靖王幾乎快要站不住，那樣殺伐果斷的軍神，第一次淚流滿麵。

  三拜禮畢，六百將士抽出寶劍，橫於頸項，自隕於靖王府前。

  六月飛雪，血滿京都。

  那天長安街上，血流成河，靖王一身雪衣被鮮血浸滿，他緩緩倒了下去，從那之後再也沒站起來。

  自此茫茫人間，再無一身白衣縱橫敵軍的少年英將，隻有終身陰寒苟延殘喘的羸弱親王。

  “可笑的是，那個時候軒轅熔見將士拔劍，還以為是要取他狗命，慌得指揮侍衛嚇得屁滾尿流。從那之後，軒轅熔不敢再踏進靖王府半步，朝野震驚，六百英魂用生命護了靖王最後的周全。從那之後，就算知道靖王手中有兵符，府邸中財富無數，軒轅熔也無計可施！”

  王管家恨恨咬牙：“他要做皇帝，便去做吧！縱然他做了皇帝，我們也要他，日日夜夜，活在驚慌與恐懼之中，直到他死無全屍！”

  “娘娘可知長青苑內那滿園竹林？”

  她見過，滿苑竹濤，還有槐樹，當時她還覺奇怪，竹子與槐樹都是極陰之物，為什麽軒轅燼要種在自己居所內。

  “那裏每一株竹，都是王爺親手所植，每一株挺立竹節，都是當年赤峰軍的一位烈烈英魂。槐樹上接寰宇，下汲黃泉，是為魂靈不散，與世長存。”

  唯將往事寄薄酒，夜半相與歎眾生。

  高天之上，星辰難明，隻有一人寒窗獨坐，清風纏綿於掌心，長夜呢喃俯於耳簾。從此，我是你瞳孔中折射的漫天星光，我是你溫度未盡的熾熱夢想。

  陸夢離突然就聽清了軒轅燼在她身後輕輕念的話：

  “風來，竹舞；風止，竹息。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