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華錦繡
作者:馬小六      更新:2020-12-25 10:02      字數:4382
  月朗星稀,瑩瑩白輝給大地都渡上了一層光暈。微風浮動,把夜晚的蟲鳴微響送出去更遠。荷塘裏偶爾有青蛙跳起,輕輕落入荷葉中帶起了微微水波漣漪。

  夜是這般靜謐,靜到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唇息。

  鬢發間的繾綣深情是公荀無數次夢中回想,是蘇韻熙的始料未及。

  即便現在她的眼睛灌滿了公荀的愛意,她也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又或者隻是因為意難平,總之想到明天早起便可能會在哪個顯眼或不顯眼的地方看見催她離去的三枚柳葉,她拒絕的話就怎麽也說不出來。

  她可以隻身涉險去救林昭,可她心裏的人隻有公荀,她從不否認這點。如若之後她隻能是遙望京畿叩首恭賀的普通百姓,甚至出離宮闈就命赴黃泉化作孤魂,起碼她還能記得曾經的某年某月,她和愛慕的人深深相依,那個人曾珍視的捧著她的臉在她眼瞼處親了又親。

  蘇韻熙纖長的手指在床榻上蜷曲了又鬆開。在公荀溫熱的手掌疼惜的拂過她背上的傷痕時,她終於順從的迎上懷抱,緊緊摟住公荀的脖子,然後在心潮洶湧的浪頭連大腦也發生了痙攣,好多看不清摸不到的黑影像擁擠的人群將她拋起又推落,在無限下落的過程中又有無數帶著寒光的長箭把她死死釘在了一片漆黑的半空。

  公荀低頭看著昏睡過去的蘇韻熙,如扇羽的睫毛,在夢中微微閃動,顯得白皙的皮膚更加瑩潤。公荀忍不住又在她眉間落下一吻,心想自己確實做得有些過火,可是他終於餮足了,除了身體上的縱情肆意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滿足,蘇韻熙真的又重新完完全全屬於他了。於是公荀把蘇韻熙又往懷裏緊了緊,帶著心滿意足的呼吸和笑意,沉沉的睡去,以至於懷裏的人,在夢魘裏發出微微的顫抖都沒有注意。

  薄紗輕軟絲滑,連肩頭的吻痕都蓋不住,不久之前,還有一雙骨節分明溫厚幹燥的手,輕輕拂過這布滿愛痕的肩頭,那單薄肩膀的主人並未感知,卻在這一刻猝然驚醒,猛地坐起身來。

  “娘娘您醒了。”

  蘇韻熙沒有回應,保持著驚醒的姿勢,呆立在輕帷紗幔圍繞的床上,直到侍婢帶著疑問的口氣又喚了她一聲,她才好像回神。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宮殿,低低的“嗯”了一聲。

  “王上剛才傳過口信,今日左相府上有喜宴,他可能會去看看,若是回來晚了,便讓你不用等他用晚膳。”

  “好。”

  蘇韻熙回答完,又坐了片刻,侍婢剛想詢問她是不是要洗漱用膳,卻見熙妃娘娘又躺了下去,侍婢臉上勾勒出羞赧又亢奮的笑容,不多說話,出去忙別的去了。卻不知道自己以為因為困乏想多歇會的熙妃娘娘,此時正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若是仔細觀察甚至能感受她正在輕微的戰栗。

  蘇韻熙閉著眼睛,夢裏的一切混亂又真實,就像奔湧的海潮把過往曾經一下推到了眼前,可是她剛想看看卻又如退潮般離去,隻剩下灘塗上來不及逃走的斑駁。

  她的頭越來越疼,所有的形象都攪和在了一起,急速塞進她的大腦,她像是做了一場又長又複雜的夢,可能是因為真的太過冗長,以至於她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存在的,哪些是自己臆想的。她閉上眼睛不斷的搜尋夢裏可以記起的點點滴滴,可是卻像是不小心打破了沙漏,她越是想攥緊那細碎的記憶,越像是握緊了流沙,一滴不剩,最後隻停留在一個美豔青年眼眶微紅,抬手將一隻珠釵插在她發髻上,不舍又隱忍的說道:“回吧。”

  蘇韻熙猛得睜開眼,她現在稀裏糊塗,頭痛欲裂,可是這一幕卻清晰的難以磨滅,因為那珠釵曾是她落難時候的隨身之物,她冒名頂替陳傲雪來宮中前,曾把它抵當成銀兩以作傍身之用,那珠釵是真是存在過的,那男子呢?蘇韻熙緊緊的咬著指節,那不正是昨天有著一麵之緣的蘇昭王子嗎?蘇韻熙渾身觳觫,她到底是誰,為什麽亂糟糟的記憶裏,會有麵貌無損的蘇昭王子。

  華盛宮。

  偏殿,蘇昭二殿下蘇韻錦的暫住處。

  正是晌午,本是該用過午膳,打盹的時候。蘇韻錦卻醉意濃濃的倚靠在桌椅上,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酒,一雙鳳目滿滿酒意連周圍的肌膚都透著熏紅,往日挺拔的身姿竟然頹然偎在椅子上,手堪堪抬起失去準頭,連壺嘴都難以找到杯子。索性直接仰頭,拿著酒壺把濃烈的就酒倒進喉嚨裏。

  “殿下,您……”

  “出去!”

  文玲已經勸了幾回,卻一點用都沒有。昨晚回來,蘇韻錦就把林昭叫到房中,剛開始還隻是低聲細語,可是不知道說到了什麽,平時沉穩睿智的二殿下直接怒摔了茶杯,大聲吼著:“你知道還把她送進宮,這就是你說的兩情相悅!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不肯給她傳信了,她怎麽會跟你走!”

  林昭並沒有告訴蘇韻錦,他在晚宴上看見的熙妃就是蘇韻熙。

  林昭一直覺得鳳鑾褻衣並不能完全證明蘇韻熙的身份,不管他主觀想要反駁林母的話還是下意識想要證實,總歸是去打聽了許多蘇韻熙的消息,可是打聽回來有關蘇王後的種種消息,都莫名的和他救回來的人吻合。

  有關蘇王後的傳言並不多,但是有一條卻被反複提及,那就是她和胞弟情誼深厚。所以,明明一開始林昭對劫持自己的人了充滿抵觸和敵意,但當知道對方是蘇昭二殿下的時候,他便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蘇韻錦,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可以和公荀對抗的劍柄。

  林昭從最初到王宮期盼見蘇韻熙到現在攛掇蘇韻錦把人給他運出來,直接藏在事先準備好的宅子裏,秘不見人。除了頭暈鬧熱過後審度明白自己和蘇韻熙之間的關係,還有一條是因為他覺得,蘇韻錦可能會成為他和蘇韻熙之間的另一塊絆腳石。

  曾幾何時林昭也考慮過把蘇韻熙的身份告訴蘇韻錦,可是蘇韻錦這個人太難捉摸,林昭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平日裏蘇韻錦總是一張冰臉,對著其他人都是言簡意賅甚至有的時候隻給個眼神,可是和林昭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是滿臉笑意,不過林昭覺得那笑意冰寒至極,那種僅僅停留在皮肉上的笑,不如沒有,那種笑容就像是陰差在看病入膏肓的人,準備時刻揚起招魂幡。

  他不確定他告訴蘇韻錦他姐姐尚在人間之後這家夥會怎麽做,如果他打算不再跟公荀作對怎麽辦,靠林昭一個人猴年馬月才能尋到機會扳倒公荀?如果他想要把蘇韻熙帶回蘇昭怎麽辦?林昭如今無功名權柄,無家財萬貫,不是驍勇善戰的將領,不是博學多才的文人,不過一個行走鄉野的大夫,可蘇韻熙一旦回了蘇昭還是尊貴的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地位與徐國王後相比,林昭依舊遙不可及。

  所以他不能說,即便有天會告訴蘇韻錦,那也要等蘇韻熙與他在一起了才能說。本來算盤打得很好,事情發展也順利,可誰能想到臨門一腳竟然出了這樣的狀況。當蘇韻錦質問林昭,是不是故意讓自己的心上人接近公荀,伺機刺殺的時候,林昭隻能說是,不然很多事情沒有辦法圓過去。蘇韻錦也明白了為什麽林昭問他見沒見到熙妃,蘇韻錦給出否定答案的時候,林昭會下意識的鬆口氣,林昭早就知道這熙妃和她姐姐那般相像!

  蘇韻錦的情緒失控了,這是他打定主意要公荀死之後的第一次。熙妃?!不光用了他姐姐的名諱,甚至和他姐姐長得那麽像!公荀到底在做什麽?親手把蘇韻熙送下地獄,現如今又跑來緬懷!對公荀而言,那是他的妃子,他可以找無數個女人來填補空缺,可以選出無數個神似或貌似的人當替代品,可是蘇韻錦呢?這世上他隻有一個姐姐,那種十幾年相依相伴的親情怎麽可以替代,這世上隻有一個蘇韻熙啊!

  蘇韻錦把林昭趕了出去,自己喝得爛醉!莫名其妙對那個熙妃生出了幾點可憐,那個和她姐姐麵貌、聲音都相似的女子,被心上人當成了複仇的工具,被枕邊人當做了別人的影子,當她得知真相的時候會不會也和他姐姐一樣痛得撕心裂肺。

  蘇韻錦又悶了一口酒,連喉頭都辛辣的哽咽。

  “主子……”在外麵候了半天的小順子走了進來,看蘇韻錦這般樣子,覺得他現在的狀態真的不適合見人,可是對方一再堅持,自然小順子也確實想找個由頭讓蘇韻錦別再喝酒,於是還是緩緩開口道:“主子,徐王嬪妃熙妃娘娘求見。”

  蘇韻錦手上一滯,複又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才輕聲道:“讓她進來。”

  蘇韻熙進門見禮,是正常的客套,可是蘇韻錦卻沒打算客套,全然不是做客他國王宮的樣子,完全是在自己地盤上的輕狂。他上下打量蘇韻熙,許久才揚揚頭用下巴點指椅子,說了句:“坐。”

  蘇韻熙也沒像蘇韻錦想象的那般,不知所錯的避開他的目光,而是迎著他的視線,也在仔細描摹著他的臉。

  “誰讓你來的?公荀?”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哼,自己想來,怎麽,熙妃娘娘是打算和我回蘇昭?!”蘇韻錦嘴上揚著譏笑,眼神刻意蒙上了些浪子的味道。

  蘇韻熙的眉頭卻皺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她看著這樣的蘇韻錦心裏沒有反感卻滿是心疼,一瞬間腦子裏更亂了。

  蘇韻錦看她這樣,就好像看見蘇韻熙因為他貪嘴鬧了胃痛,又心疼又埋怨的樣子,心髒傳來密密實實的刺痛,於是又悶了口酒,卻因為上湧的情緒,嗆到了,蘇韻錦重重的咳嗽起來,好一會才平息下去。

  “蘇昭王子仔細身體,酒雖醇香多飲還是會傷人的,不如吃些解酒的湯品,懷月!”一名侍婢聞言上前,手中端著托盤,放在桌子上便退了出去,那是一碗橘皮湯。

  “之前曾讓人通傳蘇昭王子,想與您見上一見,可您內侍說您飲了很多酒,於是我就自作主張讓人給你備了一碗醒酒湯。若是蘇昭王子不介意,可以嚐嚐。”

  “你到底要做什麽?!”做什麽,蘇韻熙的大腦混亂的不成樣子,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痕跡就是坐在對麵的這個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即便坐在椅子上身形都是晃動的,難道她要和個醉鬼討論自己的過往,尋求自己到底是誰?!醉鬼會不會信口胡謅?她隻是想讓蘇韻錦保持清醒。不過現在看來,就算對方喝了醒酒湯也清明不到哪去,看來今天真不是時機,於是扯了溫和的笑容輕聲道:“無事,等哪天蘇昭王子酒醒了再說吧。我就先回去了。”

  說著便站起身往外走,卻不想衣衫薄紗勾在了蘇韻錦昨天盛怒之下踢裂的椅子木刺上,她本是要和蘇韻錦說些私密的事,所以並未帶貼身侍婢進屋,這會隻能自己扭身拆解。午後陽光入室本就強烈,蘇韻熙又是逆光而坐,蘇韻錦隻能看個大概並不真切,這會蘇韻熙卻因為扭轉身子把左側的臉全全投射進蘇韻錦眼裏,蘇韻熙左眼之下,那滴淚痣異常清晰。

  蘇韻熙尚未拆開勾連的衣衫,就被突然起身的蘇韻錦一把抓住,蘇韻熙一驚抬頭定定的看著蘇韻錦,然後便從心裏生出了一股寒意,蘇韻錦的眼睛猶如當初湯池中公荀的眼睛一樣,充斥著血絲,怒張著說不明白的情緒。

  “你,你……”蘇韻熙尚未把自己的恐懼表達完全,蘇韻錦便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像個尋求庇護的孩子一樣,俯下高大的身軀把頭深深嵌入她的頸窩中,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求你,求你,就一會,一會就好。”

  正在蘇韻熙不知所措的時候,緊緊抱著她的男人的肩膀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然後蘇韻熙就感到頸窩一熱,滾燙的眼淚落在了她的皮膚上,蘇韻錦終於克製不住哽咽道:“姐姐,韻錦好想你啊!”

  瞬時間,冰退雪融。蘇韻熙的呼吸一滯,任由蘇韻錦抱著她哭成了淚人。

  蘇韻錦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久到連神經都要因為疲憊困倦的睡著,才感覺出來,一雙溫柔的手慢慢撫上自己的後背,輕輕拍了拍,說道:“熙華繁盛處,錦繡浮生歸。是姐姐啊,韻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