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頭
作者:馬小六      更新:2020-12-15 10:33      字數:3797
  若不是身上有武藝還真吃不住餘子俊這手勁,別看人是一臉書卷氣,可是發起狠來也不是誰都能受住的。餘子墨又舍不得發力抵抗,等太醫宣布治療完成且十分順利的時候,他的手生生讓餘子俊攥出了白印。

  “啊,當真!”餘子俊就差哭出聲了。

  “是,餘大人,總算是有驚無險。”

  宮娥太監侍候左右,清理血汙,林大夫又留了方子,院使點了幾位太醫留守,剩下的眾人才撤了出來,這時候天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蘇韻熙瞪著酸脹的眼睛,盯著房門,既盼著門開又害怕門開,等一眾人一臉安然的出現,而不是內侍慌亂的奔出,她那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了地。

  恍恍惚惚的想往裏闖,可此時內心已清明了許多,當時因為急切而忘記的身份地位,這一下又全都找了回來,所以隻能偷偷翹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盼著從四散的人群縫隙裏,看看公荀,就算隔著帷幔,隻看見個輪廓,那輪廓安安靜靜的躺在床榻上也好。

  蘇韻熙的注意力全在殿內的情況,要不是有個人始終尋著她的眼睛擋住她的視線,她可能根本不會分一絲一毫的注意力給旁人。藏青色的衣衫擋在身前,她挪了一步,那人也挪了一步,她有點焦躁的瞥眼,心裏惱火隻能用目光責備對方,一瞬即回,可是馬上瞳孔就跟著震了震,逐漸睜大的眼睛又機械的劃回那人身上,才發現藏青色衣衫籠罩下的單薄身體,正帶著點點笑意看著她,除了更為消瘦的麵頰上多了些許胡須,眉眼一如分別時清雋,一夜之間被宮人尊稱為“神醫”的人,竟是林昭。

  蘇韻熙驚詫的回不過神來,林昭的笑意卻大了幾分,可是現在人多眼雜他也不能同蘇韻熙說什麽,見有人催他,便用口型說了兩個字“等我!”然後隨著陳太醫幾個人下去了。

  蘇韻熙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說不出是重逢的驚喜還是林昭混進宮來的驚訝,亦或者是看他出現在公荀身邊的驚憂,百感交集一時間竟然分不出哪個占了上風。

  “姑娘,王上想見你。”

  餘子墨站在門邊喚蘇韻熙。蘇韻熙轉頭忙應“是”,抬步進門,一刻都不耽誤,餘子墨卻盯著林昭消失的方向看了一會,不自覺的環抱於胸,一隻手緩慢的擊打著大臂,低頭想事。

  “怎麽了?”餘子俊知道,一但餘子墨這個姿勢就是有什麽他在意的,卻理順不清的事情。

  餘子墨拉著餘子俊往外走,留公荀和蘇韻熙獨處,壓低聲音同他講:“這個林大夫我有些在意。他的要求……”

  “他的要求怎麽了?你剛剛不很是讚同嗎?”

  “嗯,剛才是。不過現在……”

  按理說給病人看病收診金是天經地義,不過這診金收到天子頭上倒也少有,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能在這樣的時刻為君上效力,祖墳上都要飄上三柱青煙。可這林大夫一聽說要啟用他,當即說需求一份診金。餘子俊知道總有些世外高人有些怪脾氣,現在是求人辦事,他態度放得極低,立刻回答必會重金答謝,封官進爵也未嚐不可。可那林大夫卻搖了搖頭,不求功名利祿……餘子俊側眼看了餘子墨一眼,心道若是這位要半壁江山,是你一劍抹了他還是我下令斬了他,還是勸王兄應允他?對方卻笑笑,好似把餘子俊的擔憂都洞察的清楚,所以笑容不自覺的帶了兩分譏誚:“大人,我所求是心愛之人。待王上康複之時還請王上親自賜婚。”

  “先生若是醫好王上,自當為先生操辦良緣。”

  林昭下去準備,餘子俊長長出了一口氣:“我當他要什麽呢?原來是求姻緣……”

  “姻緣怎麽了,若是王上問我,我想要的也不過是個人。”

  餘子俊克製了一下才沒把白眼翻得徹底,嗯,既然餘子墨能這麽想,其他人這般想就沒什麽稀奇的。可是現在餘子墨卻自打巴掌說是在意林大夫的要求。

  “怎麽了?”

  “蘇王後忘記過往的事情你也知道,按理說這宮中之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可是剛才她看見林大夫的時候,臉上大為震驚,那種瞬時的情緒是最真實的反應,我倒覺得他們可能認識……我此去沽州,查到救助過蘇王後的那戶人家便是姓林,也是行醫之人,之前事態緊急,我一點也沒往這方麵想……或許我追查一路,到凡陽鎮斷了線,是因為那人進了京畿!”

  “嗯……那大夫姓林,或許是同姓,再說年紀也對不上,是不是我們多心了?”

  餘子墨搖頭不語,好像所有雜糅在一起的東西,突然抻了個頭,你以為拽著這個頭就能把一切都解開,可是揪住了線頭往外扯,卻又把鬆散的線球拉成了一團,有的地方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疙瘩,你明知道症結就在裏麵,卻怎麽也解不開。

  “我突然想到點事,必須去查查,你好好留在宮中照顧王上,有什麽事去我府上留信。”

  “好。”餘子俊也不多問,知道餘子墨定然是必須去做才會離開。

  公荀雖是脫離了險境,可是這些天一直虧空,身體早就吃不消了,這會兒也是乏累的很,可是由死轉生,他想見蘇韻熙的心思便再也放不下了。之前總有種死了便一了百了的泄氣,可是現在卻想的是,我還可以陪著她守著她。公荀見蘇韻熙進來,抬手用了所有氣力,可是也才挪離了床褥。

  蘇韻熙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這麽別扭。之前手也拉了,抱也抱了,甚至親也親了,雖然沒有一個場合是正常的,不過總不好界定兩人是純粹的主仆關係,她雖然心裏關切公荀的情況,可是現在就像是定在了原地,那雙腿怎麽也不肯往前邁,甚至想矮身給公荀行禮,好在她沒這麽做,不然公荀非要讓她活活氣暈過去。

  “別離我那麽遠……”公荀的手指蜷縮了幾下,像是用盡了力氣,在落下的一瞬間,終於被蘇韻熙握在了手裏。

  公荀鼻子一酸,蘇韻熙主動握住他的手,他以為這輩子再也求不來了。

  “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上過藥,沒事了。”

  “是我沒保護好你。”

  “王上……”

  “公荀。”

  “什麽?”

  “我準你不叫王上,叫公荀。”

  蘇韻熙不語,最後還是低聲道:“王上莫要折煞奴婢。”

  公荀的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早知道有一天,他隻想讓蘇韻熙叫他一聲公荀,或許蘇韻熙向蘇昭王上陳情願與他做對鄉野夫妻時,他便該同意,可是那時他自己都沒想到,到最後自己會非蘇韻熙不可,沒她的日子,他把自己活成了行屍走肉,才知道有些人就像是路上不起眼的小草,不帶聲色就把根須深植於心,等到連根拔起的時候,那心都破成了篩子,想要補都無從下手。他貪戀蘇韻熙的目光、蘇韻熙的溫柔、蘇韻熙的信任、蘇韻熙的執著……這次的生死一線,好像讓公荀看清了很多事情,那種麵對生死的釋然,才更清楚自己最在意的到底是什麽。

  “我知我這兩年有些荒唐,外麵說徐國王上縱情女色,想來你也是如此認為的。莫怕,若我能度此劫難,今日我公荀許你,餘生隻有你。”

  蘇韻熙的手一抖,她不是榆木腦袋,知道公荀對她多少是有點情愫,可是這般厚重卻始料未及。

  她對公荀的改觀是循序漸進的,可是這循序漸進也是要有個節點,讓你發自內心的想重新界定一個人。品行上不用說,不用蘇韻熙自己去了解,天天前朝大臣都能把王上誇上天,至於私德上的眾口不一,促使蘇韻熙想自己去感知還是因為她看見了跪在地上痛哭的公荀,那樣抵住心髒來減緩疼痛的酸楚,讓她也跟著紅了眼睛。

  那是蘇韻熙剛隨公荀進宮不久,她一心找門路想告訴林昭現在的情形,好不容易打聽出來宮中有個內侍專門會收些銀兩幫著辦些雜事,偷偷摸摸的尋過去,卻把自己繞丟了。繞來繞去越走越靜,沒想到竟然繞到了華盛宮。

  自打公荀醉酒宿在華盛宮,華盛宮就再未留有宮人,隻是派人定期打掃,所有物件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王上碰不得的地方,王上好像是把華盛宮當成了懷念蘇王後的淨土,誰都不許去。

  蘇韻熙本就是私自外出走的急,更沒看自己進了哪裏,要不是公荀當院摔碎了酒杯,她可能不會注意這陰森的宮殿竟然還有個人。聽見聲響蘇韻熙立刻躲進廊柱的陰影裏,聽外麵的人又哭又笑,嚇得起了一層雞皮,都說宮中不幹淨,難道這厲鬼還有男有女?聽了幾句她都快跳出來的心髒才減慢速度,弄了半天那人竟然是王上。倒是不難分辨,畢竟敢指著宮殿說自己的戰功,說自己的百姓,說自己的吞並,甭說徐國就是這天下也沒幾人。蘇韻熙還想,這王上怎麽好大喜功成這樣,沒事大半夜的在這細數自己的豐功偉績?可是剛才明明還口吻張狂的人卻突然泣不成聲。

  “可我獨獨沒了你……我沒了你!!你從不疑我的,為什麽就不能再信我一次,你為什麽就不信我是真的喜歡你!好,好!我瘋給你看,你不喜歡我寵幸別人我就冊佳麗三千,你不喜我利用蘇昭,我就偏偏拉上蘇韻錦!你不喜陰謀小人,我偏偏把這天下都算計到我囊中!哈哈哈哈哈……”

  公荀笑得猖狂,可是卻笑著流淚,那神情真跟瘋子無二,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嚎啕痛哭,沒有任何過度,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裝得有多強硬就有多無助:“我錯了,我錯了……你回來,你回來吧,我求你回來呀……”

  那時候公荀尚未知道陳傲雪便是蘇韻熙,他意識到他想蘇韻熙想到即便知道有人弄了個替身放在他身邊,他還是想抓住這點相似的溫暖,他才明白,他捂住的傷口從沒愈合,不過是包紮的太過嚴實,他以為看不見,可是傷痕卻反向生長,刺破了皮肉,刻入了血脈。

  他一時失態喝醉了酒,跑到華盛宮自己消解,卻不想這一幕被蘇韻熙看在眼裏,平日裏氣宇軒昂,連走路都帶著王者威儀的君主,此刻卻蜷縮成一個小團苦苦哀求,蘇韻熙內心的震撼真不是一星半點,也正是因為這事,她才覺得公荀不是別人說得那樣,若是說他無情,蘇韻熙更傾向於公荀是個專情於蘇王後的人。

  可是今天,公荀突然說餘生隻有自己,蘇韻熙是真蒙了……即便公荀現在喜歡她,可華盛宮前主的那座大山早就立在那了,公荀為何能把餘生說得如此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