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活得不委屈
作者:馬小六      更新:2020-12-15 10:32      字數:3536
  宗廟院中,僧侶各司其職,詠誦經文之聲不絕於耳。

  祠堂內,公荀持著事先抄寫的經文,悉數扔進麵前的火盆裏,看著火舌從橙轉紅在到灰黑,麵無表情,末了站起身,順手拿起供桌上的香,取了三炷,湊著燭火點上。

  把香立在身前,本是要拜上一拜,再供入香爐,可卻發現其中一炷冒了些青煙,便熄滅了,公荀複又點了一次,參拜過後,手剛一抬,便發現那炷香,又滅了。公荀手上一僵,持著供香又湊在了燭火之上,直到三隻香都燃出了明火,他才若無其事的抽離,無所謂的扇滅了火光,看著香上瑩瑩星火,沒事人一樣行禮上香,好像剛才的種種都未發生。

  站在一旁的餘子墨看公荀這副寡淡的樣子,又看看被燒掉了將近一半的香火,終於忍不住問道:“王上,可曾後悔?”

  “何事?”

  “王後娘娘之死。”

  公荀轉身,不帶絲毫表情:“王後娘娘因晟國暗使行刺而亡,我心甚痛,不過上天見憐,如今大仇得報,也算是個安慰,何悔之有?!”

  見公荀說得雲淡風輕,即便知道自己逾越了,餘子墨還是追問:“王上,這般說,您的心真的能安穩嗎?”

  公荀濃眉略低,眼神微挑,剛才的平靜瞬間渡上了陰冷和警告:“餘子墨,我跟蘇韻熙說了很多遍讓她跟我回來,我絕不傷她會好好帶她,是她自己不聽,非要縱身飛崖,是她拋下我的,她的心能安嗎!”

  餘子墨怔愣,公荀的偏拗已經到了他無法理解的道路上,明明是公荀害了蘇韻熙,怎麽現在說出來卻全是蘇韻熙的過錯,餘子墨嘴巴張合了一下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祠堂的大門“嘭”的一聲被一腳踹開。靜悟師太指尖戰栗,麵色青白,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你還是個人嗎?!”

  自打公荀登基繼位,靜悟師太就未曾離開寂憬庵。今日出行不為別的,就是想在蘇韻熙的牌位前點炷香。蘇韻熙殯天之時她正身感風寒,臥床不起,等能下床了,蘇韻熙的靈柩早就放入了王陵。靜悟師太心中不勝唏噓,蘇韻熙同她雖隻有一麵之緣,但是她打心眼裏喜歡那孩子,不論是氣度還是說話辦事都入了靜悟師太的眼,何況那是她傳了祖宗信物認定的兒媳婦。靜悟師太雖不過問宮中事事,但是也能從翠姑的嘴裏知道一二,蘇韻熙如何孝敬長輩她自然知道,雖是說過不讓蘇韻熙往寂憬庵送用度,可是那孩子還是從不大意,不僅諸事齊備,還會貼心的送上些自己做的東西,更聽翠姑說過她對待先王遺孀也是體貼,未讓這些老人清冷深宮;後宮更是打理的井井有條,大夥都說王後娘娘仁厚和善,但卻不是一味的寬容,而是禮法有度賞罰分明,宮人們沒有不服的;至於朝廷重臣的家眷她親加友固卻講究界限,即青睞又不親昵,拿捏的甚好,是王上的賢內助。

  靜悟師太心裏高興,家有賢妻勝過三代祖陰,何況她能感覺出來一提到公荀,蘇韻熙那眼中的流光簡直溫柔的可以溢出水來,若是蘇韻熙在公荀身邊,想來總是會捂熱公荀的心,也不會任由公荀再做出什麽悖理傷道的事情。可是那麽乖巧的孩子,就那麽帶著她尚未蒙麵的孫兒沒了,靜悟師太親手縫製的肚兜都未來得及送出去。她心裏惦念的厲害,想著雖然當時不能送送蘇韻熙,這第一年的祭日總不要讓那新設的牌位太孤寂了,誰想到,竟聽見了這些,比照公荀之前過往種種,靜悟師太都沒深想,就明白過來了。

  “連你的妻兒你都不放過!我若知道你今日是這般模樣,當初我就不該生你!”靜悟師太早前還有所期待,盼著有天公荀會幡然醒悟,懺悔自己的罪過,即便做不到那樣,也能懸崖勒馬就此收手,可是她萬沒有想到,公荀會變本加厲,殺妻殺子!她日日在佛堂禱告又有什麽用,她贖罪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公荀造孽的速度!

  公荀喉結滾動,憤懣壓得他喘不上來氣,從處處受人擠壓的庶出王子,到父王首肯的賢良,再到一國之君,如今他也算是天下實力最為強勁的君主,霸業指日可待,為什麽他的成就越大,他娘親對他的厭惡就越深,今日竟然後悔生下他,或許他娘親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所以從來都不待見他。

  公荀眉眼忽的一垂,複又抬起時不見一絲神采,連剛才的冷漠都退的一幹二淨。

  “當初?可惜母後您再也回不去了。不論您如何厭惡,我都是你的兒子,我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是帶著你留在我身體裏的血液做的,肮髒嗎,離經叛道嗎,窮凶極惡嗎,您也全全沾染,脫不了幹係。”

  “你!你!”靜悟師太氣極了,一步衝過來,狠狠的甩了公荀一個耳光,力道之大把她自己都帶了個趔趄。公荀側首,舌尖抵著痛麻的臉頰,眼睛一瞬就紅了。他強壓自己的情緒,轉頭看著把惱怒和憤恨不加掩飾寫在臉上的靜悟師太,口中帶笑的說:“不論什麽事情,你都可以沒有任何緣由就以為是我做的,我一定就是那個最惡劣的人?!好,好!蘇韻熙是我殺的!父王也是我殺的!陳氏是我殺的!公慶是我殺的!公浚是我殺的!全都是我殺的!這下你滿意了吧,還有什麽你要套牢的罪狀,今日你就當著列祖列宗一一剖白,左右我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幹淨地方,還在乎你多潑些墨汁嘛!您一定要說得明明白白,可別讓他們聽不真切,找不準討債的本家!”

  公荀震袖離去,完全不管捂著心口馬上就要昏厥的靜悟師太,他緊緊攥著拳頭來控製自己的顫抖,挺直腰背闊步前行就算千夫所指他也都要一往無前,他隻能一往無前。

  餘子墨跟著公荀轉過庭院,詠誦經文的聲音終於淡去,充斥在空氣裏的再不是清雅的檀香,公荀終是泄憤一樣的捶打了下樹幹,重重的出了一口氣,身心俱疲。

  “主子,何不向太後娘娘都講明……”

  “講什麽?!她便是那樣想我的,我這般說不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主子……”

  “算了,不必再說。你知我願,就當是我負了他們!”

  不負天下蒼生。這就是為何餘子墨即便做了一些他自己都難分對錯的事,卻依然跟著公荀的原因,雖是報恩效忠,可餘子墨也不是愚忠,公荀絕沒有那麽不堪,他曾說“亂世當道,我鼎力之時,願天下蒼生再無淒苦”,就算有時候公荀的手段或許受世人詬病,可他親政以來躬先士卒,勤懇理國,餘子墨知道他是好君主,至於是不是明君,這要看怎麽界定了,但“路無凍死骨”公荀做到了。餘子墨時常在外走動,聽到的也是百姓對君主的稱道,雖是征戰,卻未從搜刮克扣百姓,不光減免稅率,甚至撥發國庫充實地方糧草。每攻下一城,從未有過殺燒搶掠,都命令兵將善待百姓,軍法嚴明卻無人抱怨,將領對公荀都心服口服。想當年若不是公荀頂著私吞稅銀的罪責,扣下茂南搜來的民脂民膏,快馬加鞭的送到邊北,怕是邊北的將士要用屍身才能堆出抵抗外敵的城防!可是先王聽信小人讒言,對公荀王子雷霆震怒,竟把茂南州府那貪官汙吏當成了敢於諫言的賢臣,這也是為何徐國地位之爭剛起,邊北的兵將便一水的站定公荀陣營的原因。隻是靜悟師太和蘇韻熙一樣,隻看見了湖麵上的波光,便也以為是微風浮動,卻不知或許是水下的暗湧,有些誤會終究是解不開了。

  就如第二天,公荀手裏拿著靜悟師太的絕筆,字字句句細數著他的所作所為,十條有八條是他不曾做過卻清算在他身上的,可是他再無辯駁的必要了,他衝著個屍身解釋什麽?解釋他不曾剽竊其他王子功課,是公慶拿了他的文章?!解釋從未推公浚下水,是他倆想采池中的蓮蓬給各自的娘親剝些蓮子,結果失足掉下去的?!還是解釋他從未私通庶母,芸太夫人幾番暗示甚至說會助他一臂之力他便覺察出其中似有陰謀,所以才裝腔作勢的應和,查出芸太夫人與陳氏私相授受,自己與她從未逾越?!亦或是解釋他從未私吞稅銀,隻是攔下了茂南貪汙的錢財,轉送到邊北抵充軍餉?!

  起初他是想解釋的,可是尚未開口,靜悟師太就跪下自領責罰,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教子無方,一來二去公荀便不願說明了,到後來便是想說也不會有人信了,就連弑父之罪,靜悟師太都可以聽信陳氏的一麵之詞,公荀還有什麽好說的?!公荀承認他狠,他承認他利用了戍邊將領的忠心偽造了聖旨,讓他們助他登上王位,他也承認自己確實動過心思想要毒害他父王,可是他終究沒有做到那個地步,許太醫從未接過他毒殺的旨意,陳氏那諸多證據更多是杜撰的,可是等他登基繼位早已物是人非,便再也解釋不清了!倘若當年靜悟師太能問上一句“荀兒,可是真的?”那一切可能會不一樣;或許更早的時候,靜悟師太能抱著年幼的公荀,囑咐他好好養傷,不要在爬樹登高,摔傷了娘親會心疼,或許一切都不同了。

  公荀雙眼通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手上摩挲著靜悟師太的絕筆,期盼著上麵還能找到手掌滑過的溫度,可是什麽都沒有,冰冷的文字寫著“吾兒罪孽深重”!

  “哼,嗬嗬……哈哈哈哈!”公荀狂笑不止,笑得氣力全無。蘇韻熙說“原本都是不信的,現在你便是憑證!”,靜悟師太哭訴“吾兒罪孽深重”,以死謝罪。公荀隻有心尖上還有的血紅期盼著能守住的溫度,終究全都冷凝成冰。

  “好,好,好!”你們都這般厭棄我,都離我而去,難道不是你們負了我?!“那便如你們所願,成為你們期盼之人,也不枉你們死別!哈哈哈!”

  那日宮人都在議論,王上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