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77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1-01-06 08:06      字數:2866
  陽曆3月底的日子正是山野裏不少地方桃紅柳綠、姹紫嫣紅、鶯歌燕舞的時候,也是田埂地頭紫花地丁、薺菜花和貓眼棵等野花野菜爭先恐後長滿地的時候,更是桂明的果蔬大棚陸陸續續開始采摘上市的大好茬口,天地萬物都充滿了勃勃生機。

  因為大棚蔬菜早就不怎麽稀奇了,所以村裏人也沒有誰真拿那些個黃瓜、茄子和辣椒當回事,可是在這個缺少青口的季節能讓櫻桃樹結出嬌豔欲滴、鮮嫩誘人的櫻桃那就顯得極不尋常了。極不尋常的事情自然需要極不尋常的付出,所以為了那幾個嬌貴無比的大棚,桂明整個人幾乎都搭進去了,除了叩婷婷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他都無暇顧及了。

  田野裏雖然是一派草長鶯飛、生機盎然的美好景象,可桂卿老家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因為春英的病情隨著氣溫的回升和天氣的轉暖變得越來越厲害了。別的不消說,單就看這一段時間裏道武頭上越來越多的白頭發就能知道個大概了。這個典型的農村半大老頭似乎一夜之間就變老了,同時也變瘦了,變傻了,其神情舉止中頗有些道不盡的淒慘和惶恐之意,就像一個還不怎麽懂事便被冷酷地拋到滾滾社會洪流中的小孩子一樣,老人和孩子確實有幾分相像。

  桂卿也是在偶然之間才發現父親其實早已經老去許多了這一事實的,而一旦發現他便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了。他不敢拿正眼去看父親並和父親的呆滯的眼神對視,更不敢悄悄地在一旁偷看,如同做賊那般。曾經最熟悉和最值得互相依靠的親人之間竟然變得如此陌生,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他絕難麵對的。在父親百年之後他一定是極其傷心的,一定是淚流成河的,可是現在他卻不能有所表示或者有所行動,而隻能任由點點時光匆匆地流逝,如同傳說中不息奔流的河水一般。

  終於有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母親的精神狀態不行了,她一心隻想去死,任誰也攔不住她了,這可把桂卿給急壞了,他掛上電話便火急火燎地趕回家了。這一陣子,大約有一周的時間了,他的左眼正長著一個很大很大的橛根,就是醫學上說的麥粒腫,搞得他很是狼狽和煩悶。眼睛的疼痛倒是其次的事,關鍵是這個毛病很影響他的形象和視力,弄得別人都不願意和他接近。他一邊飛快地騎著摩托車疾馳在回家的路上,一邊竟然還不時地想著一個古老的說法,即人就是因為在路邊隨便拉屎所以才會得這種病的。他當然知道自己並未幹過什麽在路邊拉屎的醜事,可是怎麽也會得這種不大不小的毛病呢?他的胡思亂想,使得回家的路變得不再那麽漫長和痛苦了,這也算是一種意外的好處吧。

  麵對突如其來的困難和災變,誰都沒有好的辦法來從容應對,他當然也不例外。來,他是一定得來的,因為母親隨時都有可能死掉,而且肯定會以不光彩的方式死掉的,可是至於來了之後該怎麽辦,他其實是完全不知道的。他雖然在名義上和事實上已經成家立業了,可是在心理上仍然擺脫不了某些小孩子的特征,尤其是在麵對這種較為特殊事情的時候。無助和恐慌的心情肯定是難以躲避的,也是至始至終都陰魂不散地籠罩在他身上的,沒有人能幫助他排遣和解決,即使姐姐和弟弟在此恐怕也是無濟於事的。

  至於姐姐那邊母親早就公開地說了,要是誰敢告訴她並讓她回來的話,她立馬就去死,一刻也不猶豫。

  至於弟弟那邊則因為他幾乎天天都在家裏和母親接觸和生活,所以反而不怎麽在意和擔心她的死活問題了。一向自詡為見多識廣的弟弟竟然意識不到母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命赴黃泉,而不能及時地采取一些有效的應對措施,這真是一件非常殘酷和令人震驚的事情,他對此感到非常憤怒和不解。他覺得弟弟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冷酷無情和麻木不仁了,似乎天下隻有叩婷婷一個人才能牽得動弟弟的心,或者還有那些所謂的果蔬大棚。

  “愛情和事業難道比親情還重要嗎?”他不禁在心裏默默地向天發問,當然這也是一種非常徒勞的行為,因為他注定得不到答案,“老娘的死活難道還不如女朋友和大棚重要嗎?”

  道武憂心忡忡地站在院子裏,用一雙早就渾濁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春英,還有春英跟前一個盛滿涼水的洗臉盆。他的眉毛變得比以前更長了,其中有幾根竟然變白了。他臉上的皺紋也越發增多了,多到臉麵上都排不開的地步了。他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嘴角堆滿了灰黃色的唾沫星子,一望而知剛才他一定說了不少勸解的話。當然,那些話一定是沒什麽用的,甚至起的還是反作用。

  留著短頭發的桂明蹲在離父親不遠的地方默不作聲,看不出來他是憤怒還是傷心,亦或是憂愁和煩惱,大約是他的脾氣和耐心也被母親連月來的反常表現給磨平了吧,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

  在這個春暖花開、百鳥爭鳴的日子裏,此時還不到上午十點,正是不上不下令人心頭發癢的時間段,春英卻一心一意想要在那個補過一回的鋁製洗臉盆裏溺死,這是一件令所有人聽了之後都感覺極其恐怖和無奈的事。況且對於她而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想要輕生了,家裏人就是什麽活都不幹,也不可能24小時地看著一個她大活人。為了這個事,道武最近幾乎都快要愁死了,他實在是沒有什麽辦法了。

  桂卿進家之後不久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也知道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什麽駭人的地步了,雖然在此之前家裏人並沒有告訴他母親的具體情況。他為自己曾經想當然地以為母親的病慢慢地就要好了而羞愧不已,更為自己沒有及時主動地過來探視和問候母親而羞愧不已。他覺得他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兒子,不配活在這個讓人極度無語的人世間。是媳婦不讓他經常回家,甚至根本就不讓他回家,這才導致他對母親的情況知之甚少的,這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他對此也說不上來恨與不恨,因為這一切違背倫理的事情他都已經習慣了,都已經注定是無法抗拒和改變的了。他絕對不可能因為這個事和媳婦離婚,也絕對不可能因為媳婦和母親之間發生的種種不和而離婚,那都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瞬間,一種難言的心酸湧上了他的心頭,他覺得他實在是太無能,太沒用了,苟且地活著的價值並不大。或許每個男孩子都曾想過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來實現自己心中的崇高的理想和偉大的抱負,但顯然他至少是徹頭徹尾地失敗了,而且失敗得無比窩囊,無比淒慘,讓世人拿去當反麵教材他都覺得太肮髒了。

  無論他和尋柳之間最後會出現多麽嚴重的後果,他都必須得帶母親去精神病院進行係統性的治療,這是他頭腦裏產生的第一個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更是不可動搖的想法,連一向較為強勢的尋柳都不能將其輕易地動搖,因為如果不采取斷然措施的話,也許他真的就要永遠地失去自己的母親了。人死當然是不能複生的,世界上也是沒有什麽後悔藥可吃的,所以他必須得當機立斷。請示媳婦是必須的法定程序,但是這次他不準備這樣做,因為他料到她一定不會欣然同意的。

  他狠狠心,咬咬牙,決定冒險來個先斬後奏,先把母親送到醫院去再說,畢竟救人要緊,別的閑情他也管不了了。

  大主意拿定之後,眼前最大的困難便是如何說服母親去醫院接受專業的治療,這在以前就是一個相當大的難題,更不要說現在了,因為母親曾經說過多次,她根本就沒有精神病,她絕對不去精神病院治療,誰要是硬讓她去精神病院,她就直接死在誰的麵前。要讓精神病人接受自己得了精神病的事實並能積極主動地去配合治療,這無異於癡人說夢,勢必難如登天,家裏人此前已經領教過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