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第100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447
  僅僅在一周之後的一個冰冷淒涼的夜晚,平時人緣非常好的李福成突然就去世了,這令他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感到非常愕然和惋惜。他的去世既大大地超出了桂卿的預料,更大大地超出了尋柳的預料。特別是對桂卿而言,他根本就不能接受這樣的噩耗,因為就在五六天前他才剛剛到醫院去看望過大姑夫。那個時候大姑夫的病情還很穩定,說話什麽的都還很好,期間甚至還開了幾句玩笑話,不知道情況的人甚至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

  因為桂芹、桂卿和桂明是必須得參加李福成葬禮的,所以他們姐弟三個也算是有了個非常難得的碰到一起的機會。又因為三人對大姑夫的猝然離世都感覺過於悲傷,所以他們見麵之後甚至有很長時間都沒能靜下心來好好地聊一聊,交流一下。特別是桂芹,直到她在楊樹莊參加完葬禮離開青雲縣,她都沒能和兩個弟弟好好地談談,也沒能和父母好好地談談。對此,她自己也覺得很遺憾,很難過,很內疚,但是她卻無力去做到她本該做到的事情。她現在已經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了,她不想和家裏的人有過多的接觸和牽扯,她忍受不了那種主要是她頭腦中想象出來的各種難言的隱痛和尷尬,盡管實際上她所有的親人當中並沒有誰說過她一句難聽的話,更沒有誰責怪或抱怨過她什麽。在回北埠的汽車上,她幾乎是哭了一路。她沒有坐火車,她覺得坐火車離開青雲太快了,她接受不了用那種絕情的速度離開青雲老家。

  因為李福成的年齡並不很大,所以若說他的葬禮是出老殯吧,怎麽都讓人感覺有點難以接受。對此,桂卿的心裏老是疙疙瘩瘩、紮紮歪歪的,翻來覆去地為了能找個更合適的詞來恰當地對應這事而傷了老半天的腦筋。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往往容易去注意一些毫無價值的瑣碎細微的事情,以此來轉移注意力並減輕內心巨大的痛苦,他當然也不例外,盡管他自己也許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弟弟,我心裏覺得最不好受的就是,”桂卿在參加葬禮的間隙,找了個相對安靜些的地方和桂明單獨聊了起來,這種機會如今是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珍惜了,“我去醫院看咱大姑夫的時候,咱大姑夫當時問我借錢,我一分錢都沒拿出來。”

  “他問你借多少?”桂明問道。

  “也就是萬兒八千吧,”說到這裏桂卿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了,鼻子也有些發酸,大姑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又開始一幕一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了,他是越想越覺得難過,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大姑夫,“他也沒說一定要多少,我估計也就是要要看吧。當時咱大姑夫還笑眯眯地給我說,小卿,你看看能給我準備兩個錢吧,反正多少都行,能弄個萬兒八千的最好了……”

  “唉,我當時也沒直接答應他,就光聽著了,”他表情極為痛苦地說道,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我心說,別說萬兒八千了,就是二千三千的,我手裏也沒有啊——”

  “俺哥,我知道你沒錢。”桂明甕聲甕氣地說道,這話倒是顯得非常體貼,桂卿聽後心裏多少好受了些。

  “咱大姑夫也是硬往好的方麵想,當時他覺得自己還能好,所以才笑眯眯地張那個口的,”桂卿的聲音開始顫抖了,他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畢竟是自己最喜歡的親戚駕鶴西遊了,“其實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病已經徹底不行了,根本就沒什麽指望了,隻是家裏人都沒給他說實話,反正說不說的也就是那麽回事罷了。”

  “當然,我也知道,”他又道,“他從來都是最疼咱的,打從咱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所以他也沒想著真問我要錢。”

  “可是呢,我也真是的,”講完基本情況之後他又自我譴責道,心情自然是極為沉悶和壓抑,“那個情況下,我,我確實是一分錢都掏不出來,你知道我心裏是什麽味嗎?”

  “我知道,俺哥,我理解你的難處。”桂明的眼睛也跟著紅了,他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安慰道。

  “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打算真問我要錢,”桂卿難過得都有些受不了了,心裏也是無味得很,“可是我本來就該給他點的,多少都得給點,結果我去的時候,身上也沒帶錢。”

  “俺哥,你也別太難過了,”桂明含淚勸道,“人都已經走了,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再提也沒什麽意義了。”

  “可是我一直都覺得愧疚啊,”桂卿這話既是在說給弟弟聽,更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抬起臉來看著弟弟,淚水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猶如下雨一般,“咱大姑夫從發現有病一直到死,我也沒能出一分錢的力,盡一點心,他真是白白疼了我一場啊。”

  “唉,話也不能這麽說,”桂明忍痛繼續勸慰道,心裏也不比他哥哥強多少,“隻要是你的心盡到了就行,反正他這個病無論花多少錢都治不好了,所以你掏錢和不掏錢都一樣。”

  “你像我,掏錢了又怎麽樣?”他又提到了自己,心中也是充滿無限遺憾的,“還不是沒能救活他嗎?”

  “咱大姑夫自從轉院到北埠以後,”他見哥哥低頭抽泣,便又繼續感歎道,“叫人省立醫院的專家大夫看完,他一聽說是癌症晚期了,直接就叫家裏人把他拉回來,一分錢都不要花,說什麽也不看了。”

  “唉——”桂卿歎道。

  “咱大姑夫這個人,”桂明歎道,“一輩子就是這樣!”

  “他要是早知道自己不行了,肯定也不會給我張口要錢了,”桂卿低頭嘟囔道,他看起來似乎都有些魔怔了,仍然沉浸在一種無邊的內疚和自責當中,同時又想起了剛一來時大姑一遍遍地描述大姑夫臨死前各種情景的樣子,“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幹什麽事都要麵子,什麽事都想好,寧肯自己吃苦受累,也從來不願意麻煩別人,不想求別人,不管什麽時候還都笑眯眯的……”

  “唉,好人不長命啊,”桂明仰天歎道,仿佛一天之內就成熟了許多,“咱大姑夫就是個濫好脾氣啊——”

  兩人一時無語,就蹲在那裏恍恍惚惚地聽了一會零零碎碎的或高或低的喇叭聲,或者半天才“咚咚咚”響幾下的鐵炮聲,和平日裏看村裏老人出老殯時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桂卿覺得,今天楊樹莊大姑夫的這個喪事場麵和本村的唐建國死的時候差不多,都是淒淒慘慘、冷冷清清的,都是讓人肝腸寸裂和痛不欲生的,都是讓人無比惋惜和特別感歎的,都是讓所有的旁觀者從裏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正常老殯裏通常都具有的那種特殊的娛樂氣息的。中年人的死亡,是一種沉痛的死亡,也是一種難以讓人接受的死亡,想想都令人感到極度的恐懼和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