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第19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524
  進家大約有二十來分鍾,還沒撈著開始和尋柳熱乎熱乎呢,桂卿就聽見大門突然響了。一定是有人進來了,他趕緊起身去向院子裏張望去,隻見秦元象的老娘正顫巍巍地端著滿滿一碗的番瓜小米綠豆湯,像過年時敬神一般走進院子裏來,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哎呦,大奶奶,你還真端湯來了,”他見狀,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院子裏去,把那碗濃濃的黃黃的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開花綠豆的番瓜湯接過來,同時嘴裏不停地說道,“我剛才都說了,不要的,不要的,哎,你千萬可別燙著啊,慢一點,慢一點,你別動大奶奶,讓我來接就行,哎呀,你看看,你看看,這多不好意思啊。”

  他真是難為情死了,叫這個老媽媽害慘了。

  “小卿,你和那個閨女一塊喝吧,反正我一個人也喝不了,就是燒得有點稠,也不知道恁喜喝不喜喝……”老媽媽笑容可掬地說道,言語間還流露著很大的歉意,這倒是很難得。

  她頭上經常戴著的已經起了很多線頭的青頭巾已經摘掉了,滿頭的銀發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點點光澤,像是有很多調皮的雪花在她頭上不停地跳舞,然後又慢慢地融化了。她的這個樣子和桂卿的奶奶極為相像,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尖腳老太太,除了臉部的模樣不太一樣,脾氣性格相差很大之外。

  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都必須接下這碗盛情難卻的番瓜湯,這畢竟是老媽媽用心熬煮的,而且又是親手端過來的,單就這份情誼就是不能當場拒絕的,就像不能拒絕滿院子暖暖的太陽光一樣,雖然她熬湯的時候並不是為了他和他的小女朋友。他生生澀澀地接過番瓜湯之後,又禮節性地和老媽媽敘談了幾句,就趕緊把她給送走了,送走了方才安心點,客走主家安嘛。

  望著這碗稠得實在叫人喝不下去的番瓜湯,尋柳在一旁笑得都合不攏嘴了。她聲音裏含著清澈的溪水,隨口譏笑道:“哎呦,你看看你老人家的人緣多好啊,連鄰居家八十多的老媽媽都知道關心你,疼你,這麽冷的天,專門燒好給你送來,可真好啊,哈哈。”

  “你胡扯什麽的,我也沒想到人家會真端碗湯過來呀,”他非常尷尬地笑著回道,臉上變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還不如領你早點走呢,那樣就能躲過去了。”

  “不過呢,說起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你吃不吃的總得要接受吧,咱不能擰著脖子不要吧?”他又辯解道,總是一副替別人考慮的姿態,恐怕八輩子也改不了這個老毛病了,“像她這種老媽媽,又不懂得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老年人往往就是這樣,越老越看不清自己。”

  “那是啊,必須得要,並且最好趁熱喝了,”她接著針對他的前半句話打趣道,一副不可遏製的樣子,也不知道哪來的快樂,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小股的洪水,“這樣的話,你的中午飯就解決了。”

  “我的中午飯解決了,你怎麽辦呢?”他問。

  “我啊,我喝西北風就行了。”她樂不可支地笑道。

  兩人圍著那碗放在屋門前水泥台階上的非常不好處理的番瓜湯,又說笑了一段時間,最後誰也沒忍心去喝它,任由它一點點涼下去,心裏頗有點對不起人的感覺。院子西邊牆底下有一片空地並沒有打上水泥地,上麵栽了一株中等身材的石榴、幾竿清清高高的竹子、一棵花期很長的大月季,開深紅色花的那種月季。

  她正百無聊賴地端詳著那棵似乎永遠不老的會開深紅色花的月季,嘴裏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突然大門被人撞開了,迎麵跑進了一個粗粗拉拉、慌裏慌張、個頭很矮的半大老娘們。那個老娘們的棉襖和褂子都沒扣,就那麽很直接地敞開著,秋衣裏麵那對並不飽滿的半球形物品晃來晃去的,簡直不成體統。來者一臉罕見的驚慌和恐懼,一看就是嚇得連魂都掉了,好像剛從閻王殿裏逃出來一樣,而且後邊還有一幫子張牙舞爪的小鬼在拚命地追趕她。

  “快點小卿,”那個女人衝著桂卿就大聲地喊道,可算抓著救命稻草了,“俺家那個七葉子半熟可能要上吊,你快去救他,快點,我求求你了,去晚了他可能就真沒命了——”

  他見來人正是三老笨剛娶沒多長時間的媳婦華美,一個在智商方麵略微有點欠缺的女人,據說她還信什麽不明不白的教,而且來路也不是多正經,就趕緊隨著她往她家跑去,嘴上也沒多問什麽。他知道,眼下關頭救人要緊,至於三老笨為什麽要上吊,那個並不重要。

  “你先在這裏等著,我去看看情況。”他對已經有些驚慌的尋柳安排道,然後拔腿就跑到大門外邊了。

  三老笨家在他兄弟四老憨家北邊隔著一家,基本上算是斜對著門,碰巧附近那幾家都鎖著門呢,隻有桂卿家的新房子這裏有人,所以華美才跑過來喊他的。三老笨的房子倒不是以前那種老式樣的石頭屋,而是好幾年前就拆掉老屋蓋了瓦房,隻是這籠子雖然早就有了,可惜卻一直逮不到鳥,所以才閑置多年的。這房子是三老笨結婚的時候才匆匆忙忙拾掇出來的,所以裏麵的擺設等也很一般化。這個宅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配房,當時他準備結婚的時候女方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他蓋好配房,因此他結完婚就趕緊操持著蓋曾經許諾完的配房。現在,配房的主體已經完工了,下一步就是室內外簡單裝修的事了,或者也談不上什麽裝修,就是刮刮仿瓷和裝裝門窗口什麽的。三老笨這幾天正忙著拉地排車往裏麵填土墊屋地呢。原來到處漏風的老院牆自然是拆掉了,因為配不上新蓋的配房,也配不上前幾年蓋的主房。

  桂卿隻跑幾步就把華美甩在後邊了,他一下跳過配房外邊堆積的建築餘料,直奔配房南邊那間屋,因為華美說三老笨就在那個屋裏想要尋短見。整個配房裏到處都透著一股子澀澀的生石灰味、甜絲絲的土腥味、硬邦邦的水泥味和滑溜溜的水汽味,就像一個突然被成群的惡人剝光衣服的老山裏的新媳婦一樣。配房的窗戶框子和門框一看就是用自家的木料讓村裏的周木匠打的,因為上麵不是缺邊就是缺棱,湊合的痕跡非常明顯,看著就讓人心裏發酸,不是滋味。

  三老笨披著一個灰綠色的幾乎能把他整個人都包起來的大棉襖,頭發亂得和鳥窩一樣,正背對著門蹲在一個牆角裏“嗚嗚啕啕”地哭著呢。他腳底下那一大片新鮮的泥土已經被他踩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淹不死人的坑。土坑的旁邊扔著很長一段放羊用的那種花繩,花繩是用各種顏色的爛布頭和大大小小或紅色或白色或黑色的塑料袋子編成的,不仔細看就像一條大花斑蛇一樣可怕。一向喜歡賣木肉和窮搖騷的三老笨,一向嘻嘻哈哈沒點正形的三老笨,一向霧霧症症和拚拚失失的三老笨居然哭了,這著實令桂卿感到震驚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