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53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3171
  世林當然知道唐星偉敢於譏笑他的根本原因。他比誰都明白,要是真把眼前這個小子惹毛了,還真說不準這貨會不會把桂芹被別人輪番侮辱的事情捅出去呢。他甚至有些怨恨她,當年真不該把那件不能聲張的事情的真相都如實地告訴這家夥,從而導致這家夥手裏一直都握著她致命的短處,可以隨時隨地揭她的舊傷疤。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如果當年她刻意地瞞著這家夥,這家夥又怎麽會那麽痛快地和她分手呢?如果他們兩人不分手,繼續處下去,那他又如何能追到她呢?思來想去他最後以為這事也不確實能怪她,她一個農村女孩子當時受到那麽大的打擊,能從人生的爛泥潭裏走出來就已經不容易了,他還能要求她什麽?

  “你要是但凡心裏還有桂芹的話,”世林隨後定了定神,穩了穩心,死死地盯著唐星偉那雙陰晴不明的眼睛不軟不硬地說道,“以後就不應該再提起那些事,去糟蹋她的名聲。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翻什麽陳年舊賬了,我也相信你也不會幹那種下三濫的事情。今天你能私下找我說這事,就是你唐星偉給我徐世林留麵子,就是給整個老張家留麵子。你這個天大的人情我心領了,我和桂芹都非常謝謝你。你的話我也聽了,意思我大體也明白了,那咱就哪說哪了,事情點到為止,誰也別牽扯了,好不好?至於這個二道茶好不好喝,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希望以後咱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也希望你好自為之,別再沒事找事。”

  唐星偉眼見世林也不是好欺負的主,他要是真玩過火了,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便心有不甘地把自己來之前在腦海裏演習過無數遍的各種鬧場的辦法全部丟掉了。仔細想想,他自己也覺得要是真鬧下去也確實沒什麽意思,遂和新娘子桂芹打了個招呼後就黯然地離開了婚禮現場。

  他是開著一輛藍鳥轎車來喝喜酒的,本以為父老鄉親們會很羨慕他那輛嶄新的小轎車,可是除了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圍著那輛轎車轉了幾圈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大人關注他的座駕,也沒有任何人主動和他攀談什麽,這讓他感到非常鬱悶和無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恬靜美麗、民風淳樸的小山村在他心中已經變得不再那麽可親可敬了,甚至好多地方都變得十分陌生或者麵目可憎了。他每次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時,已經不再感到多麽無拘無束和自由自在了。他搞不清楚是他變了還是北櫻村變了,或者是兩者都變了。他隻不過是搬到縣城才短短幾年的功夫,卻早已深深體會了“近鄉情更怯”和“遠了香、近了殃”的奇怪滋味。他覺得現在的北櫻村就像一個可愛而又惱人的小刺蝟,他想親近卻又怕被刺紮著,想走開卻又有些舍不得。同時,村民們大多數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樸實厚道、純潔無瑕了,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變化,從大家對他新車的態度就能略知一二。你開個熊新車有什麽了不起的?你越是在大夥跟前擺譜、要味、充人熊,我們還越是不稀罕搭理你呢,你再有本事,還不是一天隻吃三頓飯,睡覺隻占一張床,說不定吃得還沒我們香,睡得還沒我們好呢,這恐怕是很多村民的真實想法,他想。

  他這個農村出身的根本就沒什麽品味可言的富二代,開著他那輛孤獨的藍鳥轎車飛速地離開了北櫻村。他沒有到他二叔和三叔家去,他怕他們再絮絮叨叨地問起父親的情況,他不好回答。

  路上他也想了,類似“啊,故鄉,終生難忘的地方”這些美好的歌詞或許僅僅隻是歌詞罷了,又或許正因為僅僅隻是歌詞所以聽起來才顯得那麽美好。有很多東西是經不起仔細的推敲和琢磨的。如果所有的故鄉都不容非議,那麽他現在隻能非議他自己。

  車子快到西草村東邊的大坡時,他把藍鳥停在路邊的一片碎石崗上,他想到草山泉那裏去洗一把臉,好醒醒腦子去去酒氣。滋養著整個西草村的草山泉在被迫休克多日之後又悄然活了過來,涓涓細流正無憂無慮地順著天然形成的石頭溝向西邊的低窪處流去。泉眼周圍近處沒有什麽東西,但稍遠一些便是茂密的鬆柏林,鬆柏鬱鬱蔥蔥、蒼翠可人,和樹下的泉水相得益彰,互相涵養著彼此。此刻,泉眼邊一個人也沒有,鄉親們大概還在午睡,這裏也許要等到傍晚的時候才會熱鬧起來。

  他用清澈、陰涼、柔滑的山泉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捧著喝了幾口,頓覺泉水涼氣逼人,身心為之一爽,仿佛洗去了全部的煩惱和憂愁。

  他在山泉邊的石頭上默默地坐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和桂芹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然後就得出來一個像磚頭一樣硬實的結論,那就是他永遠都不會忘了這個聰明漂亮女孩的。他就知道用聰明漂亮一詞來形容她的智慧和容貌,其他的詞就不會了。當然,現在她已經板上釘釘地成了成熟的女人,而且還是別人的女人。他有些後悔當初的魯莽決定,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忘掉這個一直令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可是經過這些年他才發現他根本就做不到。

  現在,可愛可親得讓人著魔的桂芹嫁人了,而新郎卻不是他,他還曾經覺得新郎非他莫屬呢。今天的這場婚禮讓他從心底認識到,他當年是多麽的幼稚和意氣用事啊。人家徐世林是省城北埠市的幹部子弟,又是正牌子的大學生,人家尚且都不計較她淒然失身的事情,他為什麽就不能接受她的這個悲慘經曆呢?再說了,那件事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的錯啊,她自己還是一個可憐無比的受害者呢。在她最孤獨無助和最淒慘悲涼的時候,他唐星偉這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居然沒有選擇和她站在一起,他後來又怎麽配娶她呢?他還有那個臉嗎?

  不可描摹的淚水慢慢地滴下了他的臉龐,讓這張年輕而又難看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滄桑和憂鬱,本來他是不配擁有這些東西的,但是似乎今天可以破例一次。他在無意中哭了,他在無盡的懊惱和自責中迷失了自己,他覺得他錯過了人世間最美的月亮。淡然地哭過之後他又癡癡地笑了,在甜甜澀澀的回憶中,他又一次重溫了她往日曾給予他的似水柔情和無邊魅力。無論是風花雪月還是期待憧憬,不管是愛意初萌還是忍痛訣別,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一定要在她的婚禮上去找徐世林,那個得意洋洋、如日中天、被無邊的幸福包圍著的新郎官,親手把一隻令人惡心的蒼蠅送到了他的口中,讓他去膩歪一輩子,他這樣做真的有意思嗎?這是大家都唾棄和鄙視的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嗎?他如此反問著自己,好像他有多高的思想境界似的。

  現在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可是他卻沒有一絲報複的快意,看來報複並不能令人愉快。他想了想,覺得他寧可忍受報複成功之後帶來的失落和惆悵,也不能接受因不能報複而產生的鬱悶和窩心。什麽道德和良心,和瞻前和顧後,什麽三思而後行,他這樣做已經夠講道德和良心的了。他終於為自己卑鄙的行為找到了借口,因而輕鬆了不少。

  沉浸在清泉鬆柏之間多時的他在胡思亂想了半天之後,不禁哼唱起了高曉鬆的成名曲《同桌的你》。他突然間感到,隻有這首紅遍大江南北的老歌才能詮釋他此刻的內心,他仿佛一下子就讀懂了歌詞背後隱含的所有感情,“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

  他以前總覺得這首歌特別惡俗和無聊,甚至有點無病呻吟、矯揉造作,今天他卻覺得這是一首能唱哭自己靈魂的最好的歌。他就像葬禮上的孝子孝女們聽到那悲愴萬分的嗩呐聲時的表現一樣,一邊吟唱一邊又默默地流下兩行溫熱的眼淚。

  他順手撿起一個不成形狀的青灰色的小石子,在泉水邊的大石頭上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刻上了“張桂芹”這三個字。刻字的時候,他的神情是那樣的不可捉摸和難以言表,沒人能看得出他的內心是充滿仇恨還是悲傷,亦或是充滿憤怒還是狂亂。

  “張桂芹你這個女人,你憑什麽比我幸福?”他有些神誌不清,他有些忿忿不平,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你憑什麽在徹底完蛋的時候又能起死回生?老天爺為什麽總是要眷顧你,眷顧你這個不配享受老天爺眷顧的賤女人?”

  想到這個左右結構的“賤”字時,他覺得他似乎比她更賤,而且要賤上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甚至賤到了無以複加、不能再賤的地步,他如果不賤的話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刻她的名字?他又不缺漂亮風騷的女人,更不缺她們背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