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46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2747
  桂卿參加完事業單位招考麵試回到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家裏隻有父親張道武一人,堂屋橘黃色的槐木大桌子上擺了一桌的供品,暗紅色香爐裏的三支香已經燃盡,旁邊的蠟燭也已被吹滅,直直地立在那裏好像死了很久一般,因為連那些長短不齊的淚痕都已凝固多時了。

  “俺達,你吃飯了嗎?”桂卿問。

  “做好了,還沒吃呢。”張道武剛睡醒一般回道,“恁娘去北溝焦化廠那邊撈煤泥去了,到這還沒來,不行你騎車子去看看吧。”

  “行,我這就去。”桂卿道。

  “哎對了,你今天考得怎麽樣?”當父親的終於想起來了。

  “我考上了,”桂卿稍顯驕傲地回道,盡管他想說得更平靜更無所謂一些,“筆試第一麵試第一,就等著下一步體檢辦手續了。”

  聽說兒子真的考上了縣水利局,張道武頓時喜上眉梢高興壞了,兩眼也立即放射出渾濁不堪的亮光,嘴裏也連連說好,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合適了,他哪裏見過這個陣勢呀?

  “這下你放心了吧,我有正式工作了。”桂卿又道,心裏除了高興還是高興,“那個,我去迎迎俺娘去。”

  “路上慢慢的。” 張道武交待道。

  “好唻。”桂卿興衝衝地答應道。

  出了大門,他接著便往村子東頭騎去,他要從落鳳山和伏虎山中間低低的山坳處往北走,那是去北溝鄉的近道,比從村西頭大路走要近不少。他在路過雲湖山莊的時候看見小姑夫田福安正躺在店前一顆大梧桐樹下的竹椅上搖著扇子涼快呢。田福安問他幹嘛去的,他告訴他說去北溝那邊的焦化廠幫著母親撈煤泥去。

  “你看看俺二嫂,真是的,整天財迷得要命,那點爛煤泥也值當得去撈嗎?”田福安遂閑著難受地說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熱乎辣的老天,也不怕曬著,熱暈了就不上算了。”

  桂卿嘻嘻笑著,不好和自己的親姑夫抬杠,隻能趕緊夾著洋車子趕路去了,他有正經事要辦,不能在此和閑人磨牙。

  青雲焦化廠就在北溝鄉政府駐地靠北邊不遠的地方,常年濃煙滾滾、氣味熏人,曾經是青雲縣現代工業化的標誌性風景。這個利稅和汙染大戶排放的廢水,常年通過一條相對隱蔽的黑水溝流向留仙湖。這條黑水溝的走向大致和青龍河平行,其在焦化廠附近還是很寬的,大約有二十來米左右,出了北溝鄉才逐漸變窄。黑水溝較寬的一段兩岸長滿了高高低低的楊柳,溝裏則是蘆葦遍布、黑水靜流,溝沿雜草叢生,平時很少有人到這裏來玩。

  焦化廠排出的汙水長年累月、不分晝夜地在黑水溝裏沉澱,結果淤積了大量的煤泥,而且離廠區越近淤積的就越多。最近兩年這些埋在溝底的寶藏被附近的村民勘探、發掘出來了,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淘金的行列。由於焦化廠附近的村民生活條件都還不錯,所以雖然黑水溝就在他們家門口,可是他們卻對這些沉澱在溝底的煤泥看不上眼,反而是遠路的村民來撈的多。撈煤泥是個標準的苦活、累活、髒活,因為水太深所以不能穿靴子下去,隻能光著腳下到黑水溝裏,用鐵鍁一點點地極其費力地往岸上挖煤泥。挖上岸的煤泥還要晾曬幾天,等差不多曬幹了才好拉走。要是煤泥剛曬好就被壞人偷去了,那前邊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偷煤泥的小人也有,但是誰也不能白天黑夜地在溝邊看著不讓偷,因此能不能最後把累死累活撈的煤泥順利地拉回家,有時候隻能靠運氣了。

  薄春英也加入了撈煤泥的行列。

  這天她看著前兩天挖的煤泥還不是很幹,就想等下午再拉走,上午順便再下溝挖點,所以才一直沒回家。

  桂卿穿過一片濃密的柳樹林,才看見正站在溝裏的母親。

  “俺娘,你趕快上來,我下去撈。”桂卿喊道。

  “不用了,你不要下來了,”薄春英擺手道,她還是心疼孩子的心,“你把溝邊上曬好的煤泥往車上先裝著吧,一會咱好拉走。”

  桂卿見母親執意不要他下去,就沒再堅持,而是先忙著往地排車上裝那些差不多快要曬好的大小不一的灰黑色的煤泥塊。這些煤泥塊曬不幹就沒法弄回家去,等徹底曬幹了又會被人偷去,所以隻能在半幹半濕的狀態下趕緊弄走。這玩意就和公園裏大樹上結的果子一樣,太青了自然是沒法吃,若是等完全成熟了早就給人偷走了,所以樹下往往滿地都是被人嚼得囫圇半個的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塊來挖煤泥的還有桂卿家的鄰居,秦元虎的媳婦孫鳳英以及她家的兩個孩子秦嬴和秦娜。

  秦嬴年齡上和桂芹差不多般大,他在鹿墟師專畢業後一直在鄉上教初中。現在他和他媽兩個人正在溝裏尋寶一樣撅著腚挖著煤泥呢,就像是兩個從黑水裏長出來的山野大蘑菇。

  秦娜比桂卿小幾個月,和他是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她初中畢業後又複讀了一年才勉強考上的中專,畢業後分配到北溝鄉統計站工作。現在她一臉油滋滋的汗水,把額前的黑發都打濕了,她正忙著往她家的地排車上裝煤泥。很多時候農村的孩子不當家也得當家,這都是為形勢所迫。

  桂卿和他們一家人都很熟悉,他在和孫鳳英大娘、秦嬴哥打過招呼後就開始繼續裝煤泥了,對秦娜隻是點了點頭,並沒說多少什麽話,每次在麵對她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害羞的。

  秦娜身材厚實,凸凹緊致,相貌樸實端莊,長得也挺好看的。桂卿對她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每次見她都有點不好意思,這都形成習慣了。因為很熟悉所以對她很有親近感;又因為太熟悉所以不敢去親近;更因為存了這兩種心思所以什麽事都顯得不尷不尬的。

  “上午你幹嘛去了,怎麽沒來幫忙啊?”幹活的空隙裏,秦嬴抽空問桂卿,他們之間比較擔待事。

  “哦,大哥,那個,我去參加縣上的事業單位招考了,今天正好麵試,我剛回來。”桂卿答的內容比較多,老實人就是這樣,人家不問的也喜歡主動說出來,有時候還刹不住車,沒點心機。

  “呦,現在都興考試了嗎?”秦贏有些興奮地說道,對社會上的任何變化都很感興趣的樣子,“看來是真不分配了。哎,對了,你報的哪個單位,考得怎麽樣?”

  “我報的縣水利局,筆試麵試都過了,要是沒什麽問題的話,應該能進去吧。”桂卿謹慎地回道,當然也很搞笑。

  “那恭喜你啊,老弟!”秦嬴隨口祝賀著。

  “你聽見了嗎二嬸子?”然後他又連忙高興地轉過臉來對薄春英喊道,好像考上的人是他一樣,“恁家桂卿考上縣水利局了,有正式編製的。哎呀,到底是本科生,水平就是高啊……”

  薄春英聽見他們剛才的對話也一下子激動起來了,身子在溝裏晃了一晃,眼前頓時花了一下。她穩了穩神,然後不安地問道:“小卿,你真考上了?今天的麵試真過了?”

  “真過了,俺娘,”桂卿驕傲地告訴母親,此刻有外人在場他更是難掩心中的高興勁了,“筆試第一麵試第一,你放心吧,要是沒什麽特殊情況的話,上班應該沒問題。”

  薄春英忽然覺得她不是在汙濁而又難聞的黑水溝裏挖煤泥,而是在清幽見底的山間小溪裏淘金子,溝裏那刺鼻的腥臭味也仿佛變得異常清香甜美了。她忍不住地想,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啊,一個值得紀念的小年。誰說初一十五不能出遠門幹大事的,人家公家才不問什麽初一十五呢,她兒子今天不是照樣考上工作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