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3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1983
  那輛黑色的小轎車斜著停在路邊,如犯了彌天大錯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的孩子一般,其前窗玻璃右上角被撞裂了一個大坑,右前大燈附近也破爛不堪,可見當時的撞擊力度有多大。人群久久沒有散去,大家都還沉浸在對交通事故的愕然、迷惑和惋惜之中,有那後來的人則忙著向早來的人打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仿佛錯過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情。有幾個婦女則唏噓不已,眼睛裏麵還流出些許淚滴,也許這樣的意外又使她們想起來更多傷心的往事吧。

  對於死亡或者說屍體一類的看起來比較恐怖的事情,桂卿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已經成功地破除了對它的天然恐懼感了,他所具備的直麵死亡時所表現出來的和他的實際年齡不怎麽相配的勇氣,說起來和縣城的一段鐵路有著很大的關係。順著永和路往西穿過一個低低矮矮的鐵路涵洞之後,再南行幾裏路就是位於糧滿鎮黃石村他二姨家,這個鐵路涵洞是附近百姓往來鐵路兩邊的必經之道。那時他大約12歲左右,有一回他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二姨家玩,在快到這個黑黝黝潮乎乎的涵洞時,老遠看著三五個人在鐵道上來回晃悠著,就很好奇地跑上去看看,結果發現原來是一個穿土黃色西裝、套黑色褲子、帶金絲邊眼鏡的男青年臥軌自殺了。那個人的身子在鐵道西邊,頭顱在鐵軌裏麵,麵色蠟黃蠟黃,血跡隱藏在髒兮兮的石子裏麵很不明顯,頭和身子之間隔著一條鐵軌,鐵軌上麵靠中間的部分寒光閃閃。很奇怪,當時圍觀的幾個大人竟然沒有製止他這個小孩接近那個可怕的現場,這就導致小小年紀的他突然就直麵了那種特別恐怖的場麵,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裏麵都會毫無預兆地蹦出那個無名臥軌者的可怕影像,且揮之不去反複縈繞,讓他苦惱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再不愉快的事情時間長了也會逐漸淡漠,更何況念頭想法這些東西也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既然躲無可躲且藏無可藏,倒不如索性接受。於是,對於這類的事情他倒是很早就能夠坦然麵對了,就像麵對任何司空見慣的成長的煩惱一樣,這也算是壞事變好事吧。

  其實再小的時候,他和很多村裏的小孩子一樣,對死亡還是充滿深深的恐懼的。每每村子裏有人去世,他總喜歡去聽喇叭,看吊孝、行路祭、潑湯子等事情,但是對於那些個黑漆漆或者紅幽幽的棺材卻總是感到恐慌不已,覺得那就是一個暫時打盹的一個活物,他生怕走得近了會被突然醒來的活物吸進裏麵。而且那些一動不動的棺材看起來都是很厚很厚的,活人一旦被封在裏麵,恐怕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聽得見。每每想到這裏,他就會感到無比的害怕,繼而就會想到如果棺材被被埋進黃土裏,那可更是暗無天日了,就算真有那休克假死的人被誤埋了,恐怕也沒辦法把棺材從裏麵砸爛並進而跑出來,因此隻能白白地被憋死。由此看來,把剛剛咽氣的人停幾天再入殮還是很有道理的,得給死人幾天時間,讓活著的人確定死者是真的死了再處理也不晚。死亡應該需要一個適度長短的過程,而不是瞬間就能完成的事情,就像考大學一樣,得從小學、初中、高中學起。

  當地農村罵人最狠的話莫過於說誰誰是“火車切的”和“大刀賊剁的”,這個“火車切的”他算是真真正正見識過了,比較那個死鬼的死相還算體麵。按理說,有了以往的那種獨特經曆,縣城街裏路口的這次交通事故就不會對他的心理產生什麽太大的影響,但事實卻並不是那麽回事。當他準備離開事故現場騎車回家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意識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恍惚:身後落日的餘暉,路邊高大的法桐,向東延伸到梅花山的永平路,全部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一切都如同浸泡在了厚厚的水裏,此情此景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已經發生過了一樣,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回憶一種重複的夢境,還是本身就在夢裏,一種他怎麽努力也逃不脫的夢。作為一個縣城東部山區的農村孩子,這條回家的路他曾經走了無數遍,可是這回他走起來卻覺得忐忑不安,惴惴不平,好像有無數的心事商量好了一樣齊刷刷地湧上了他的心頭,把他那原本容量就十分有限的心髒快要撐破了一般。心裏既然裝不下這麽多的事情,這些事情自然就繼續往腦袋裏麵湧,直到腦袋裏麵也裝不下了,便又從耳朵和眼睛裏溢出來,像七竅流血一樣。

  在這些複雜而沉重的感覺裏麵,最主要的一種就是,他老是感覺那個姑娘在和他並排騎著車子,並且和他一直有說有笑的,像是認識多年的紅顏知己。不管他說什麽想什麽,她似乎都能心領神會,非常流暢恰當地和他進行溝通和交流,並且還始終都帶著一種欣賞和憐惜的意味在裏麵。在朦朧迷蒙之中,他偏偏又體驗到了陣陣清清爽爽的感覺,這其中竟然還混合著絲絲的甜意和暢快。有一種類似熱天裏每個人都想得到的涼爽,冷天裏每個人都想得到的溫暖的東西,一層一層把他和她嚴密地環繞起來,同時也把他們兩個和周圍的環境隔離開來。一個從未戀愛過的人突然找到了戀愛的感覺,那種異樣的躁動流淌在他的血管裏,迅速遍布了他的全身,融進了他的每一個細胞裏,特別是神經細胞,特別是那些負責幸福和美好感覺的神經細胞。

  就這樣,他帶著這個姑娘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