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小麥s      更新:2020-12-15 07:58      字數:3472
  陳東來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發呆。走道裏的燈光有點慘白,一個陪夜的丈夫端著搪瓷缸子接了點熱水打著哈欠從他身邊經過,撞到了他的腿,熱水濺了點在他手臂上,幸好並不燙。陳東來皺了皺眉,那個男人麻木地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絲毫要道歉的意思,留給他一個渾濁的背影。

  他想起來自己沒吃晚飯,也不覺得餓。顧西美沒有大礙,隻是累著了。醫生說胎兒已經入盆,好在沒有早產的跡象,最好不要再坐一百多個小時的火車。

  他沒把握能說服西美,他對她充滿了內疚和感激,他能給她的太少,從她這裏得到的太多,以至於沒有勇氣違背她的意願。

  顧西美最早給他寫信說要來新疆找他的時候,他並沒有當真也沒有回信,甚至在腦海裏拚不出她清晰的麵容,也回憶不出他和她有過什麽交集。印象裏她是在顧阿婆背上長大的,解放前後的那幾年,弄堂裏的人不無羨慕地議論過顧家四個孩子都命很好,天天跟著爺娘在禹穀邨的大洋房裏吃香的喝辣的。他和顧東文一直是同學,或許她曾經跟在顧東文後麵見過他。但他沒有留意過。

  他收到信的時候,在伽師的鑽井隊上已經待了一年,每天提下鑽打兩百次大鉗,就能累得半死。條件太艱苦。吃的菜從阿克蘇運回來,石油公司配的肉在沙漠上顛簸三天,沒烤熟,全臭了,蔬菜上車時是綠的,下車時變菜幹,不發臭撒點鹽直接當鹹菜,偶爾會有寶貴的西紅柿,到伽師的時候直接變西紅柿醬,扔點白菜葉能吃出羅宋湯的滋味。

  夜裏帳篷不保溫,人人穿著軍大衣裹著棉被依然凍得瑟瑟發抖。一年不到,北京的一個兄弟病退回了北京,但永遠直不起腰了。

  他知道消息後第一次在語錄碑前喝醉,對自己對人生對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懷疑,他是誰?為什麽會到沙漠上從事著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工作?他讀大學就是為了這個?還回得去上海嗎?他以為投身進了熱火朝天的時代裏,感受到的卻是被時代遺棄的殘酷。革命伴侶的友誼絕對排在想也想不到的角落裏,又有誰會願意和他結下革命友誼?他不可能去妄想一個十八歲上海小姑娘的熱情,什麽熱情顛簸上一萬公裏,來到沙漠上都會變成負數。

  所以當他接到顧東文氣急敗壞的長途電話說他妹妹已經到了阿克蘇,分在農一師二團十一連的時候,半天沒回過神來,問了好幾聲“誰?誰?誰來阿克蘇了?”顧東文威脅他要是不好好待他家西美,他就從景洪殺到克拉瑪依來揍得他找不到回上海的路。其實他本來就找不到回上海的路,沙漠太大了。

  他間或回複顧西美的信。他們每三四個月會在阿克蘇縣城見上一麵,由於沒有和異性單獨相處的經驗,每次的見麵都會多出他的兩個上海同事和她的兩個好朋友。他同事問他是不是和顧西美在談戀愛時,他第一時間是否認的。這位同事就去追求顧西美,遭到了嚴詞拒絕,就再也不肯參加他們的阿克蘇聚會了。

  後來他向組織申請要和西美共同建設社會主義,是因為幾塊肥肉。

  那年春節他應邀去她們連隊過年,她說大年夜會有肉吃。沒想到年夜飯是全體集合在露天操場上,一盆一盆的菜圍成一圈全擱地上,隻準吃不準帶走。看著盆裏已經凍得膩成一大坨的肥肉,顧西美哭喪著臉跟他說對不起,她那雙看誰都很多情的眸子裏由於難堪充盈著淚水。他突然認識到她就是另一個自己,她投身於他,他卻像那個遺棄了他的時代一樣遺棄了她。而她無疑遭到了時代和他的雙重遺棄。

  他很難為情,好像為那幾塊肉利用了她,顯得她的感情很廉價,也顯得他很無恥。孟沁和曹靜芝她們哀歎,說兵團一個月二兩油的配給,已經三個月沒發一滴油,她們卻隻能看著那盆子肥肉犯惡心下不了嘴。最後散場的時候,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趴下去就從那個肥肉盆子裏叼上來一大塊肉,在顧西美驚慌失措難以置信的眼神中,拿手套捂住了半邊臉,大步流星地跑向她們宿舍。那塊肉後來熬成兩勺豬油和幾塊油渣,顧西美用油渣炒了白菜,又煮了一大鍋掛麵,滾燙的豬油倒入醬油麵湯裏發出滋滋的歡叫聲,冒出一陣微不可見的煙氣。他突然意識到她多麽可貴多麽美好,而他又是多麽愚鈍多麽低俗。那夜,他近乎虔誠地親吻了她——的額頭。

  後來,他們有了斯江,她無論如何都要把斯江生在上海留在上海,他當然是支持的。他們都以為總有一天能回去團聚,轉眼又過去了四年,現在他已經明白回去的希望太過渺茫。他們和斯江已經是兩個世界,唯一聯係著這兩個世界的是玻璃台麵下的一張張照片。他甚至還沒有過真正做父親的體驗。這次他考慮了十個月,他不想錯過斯南這個孩子。至少他不想被自己的兩個孩子遺棄。

  ***

  顧西美醒來的時候,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已經生了,人輕飄飄的,肚皮好像不存在。一刹那她有種解脫後的空虛感,怨了七個月,一朝卸貨,沒有疼痛過就很不真實,像看露天電影時,屏幕上突然出現閃爍晃動的白線,下一秒已經換了場景人物對白。她內心深處有種隱晦的內疚,既而又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她懷疑自己一直堅持的“生在上海養在上海”並沒有任何意義。這個叫“陳斯南”的孩子依然和斯江一樣,戶口落在新疆,哪怕一輩子都在上海生活,在派出所他還是個“新疆人”。

  等她從這虛無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視力也逐漸適應了病房裏的昏暗,她看見自己右手邊的陳東來,他坐在方凳上,以堪比體操運動員的高難度把自己高大的身軀折疊成九十度,好讓床沿能托住他的頭。顧西美扭過頭,並沒有看到嬰兒,隔壁病床上似乎都躺著人,房門下漏入一道慘白的光,隱約照見地上也躺著人。

  陳東來驟然驚醒,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來,不知道撞到了什麽,說了聲對不起,有人在地上嘟囔著,隔壁病床上的女人窸窸窣窣翻了個身,病房裏的燈亮了。同樣慘白的燈光很刺眼。顧西美伸手蓋住眼睛:“儂做啥呀——”她剛想問孩子在哪裏,胃下就挨了重重的一腳,疼得她倒吸了口氣側過身蜷縮起來,恨得咬緊牙關,心底卻鬆了一大口氣。這小赤佬,算儂識相,沒跑出來!剛才所有的自我懷疑立刻被“回上海”這個強大的不容抗拒的意願抹去。顧西美半撐起身子,掀開被單,輕輕撫摸著因胎兒翻身造成凹凸不平的腹部,有種失而複得的喜悅。

  這喜悅並沒有維持多久,到了早上醫生查房後就又變成焦灼和憤怒。因為同病房裏的八個床位隻空著兩個,她隻能壓低了聲音和陳東來談判。

  “你去辦出院手續,我已經沒事了,明天的火車趕得上。”

  “西美,算了,就在烏魯木齊生吧。醫生說了,寶寶情況不穩定,很有可能提前出生。”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還有兩個禮拜呢,沒這麽快,而且火車要比卡車舒服多了。”顧西美掀開被子下了地:“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

  陳東來趕緊上前扶住她。出了病房,不遠處的護士扭頭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去忙了。兩夫妻默契地走向另一頭的安全出口。

  顧西美撐著腰:“陳東來你什麽意思?”

  陳東來有點不敢看她:“西美,就留斯南在新疆長大不行嗎?”

  “你腦子壞掉了?”顧西美氣得渾身顫抖:“憑啥?憑啥!你來了十年,我跟著耗了八年,還要貼上小孩一輩子?要當新疆人你自己當,我兒子女兒絕對不行!”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上海。”陳東來默然了片刻:“ 要是再過十年也回不去呢?一直回不去呢?”

  “怎麽會回不去?我是來支援建設的!支援好了怎麽就不能回去?我的家在上海,我姆媽在萬春街,我姐我弟我女兒都在,憑什麽我不能回?!”顧西美有點絕望,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夾雜著抽噎。好像那個她隱隱明白卻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實突然被扯了出來。在阿克蘇的五萬多上海知青裏,人人都以為自己是下一個返城的,她也這麽盼望著期待著。

  “不要鑽牛角尖了,西美。”陳東來輕輕摟住她:“對不起,西美,對不起。就聽我的好不好?就在這裏生,斯南跟著你或者跟著我都行,我也能照顧他。至少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有個照應,至少我們看得見他摸得到他,至少我們倆能當一次真正的爸爸媽媽。”

  “放屁!我懷孕是假的?斯江是假的?”顧西美喘了兩口氣,推開他捧住肚子:“你怎麽照顧他?你有奶?你不要上班?”

  “總歸有辦法的。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或許我可以調去阿克蘇——”

  “陳東來,我就問你最後一句,你回不回?你不回我自己回。”顧西美沒了耐心,直接往外走。

  陳東來動嘴說服不了顧西美,更不敢也不可能動手,眼睜睜地跟著她三下五除二把出院手續辦了。回到他宿舍,發現他根本還沒理行李,顧西美也隻冷笑了兩聲,自顧自躺下休息,留一個後腦勺給他。

  ***

  一九七四年四月一日,陳東來顧西美夫婦登上了烏魯木齊開往上海的53次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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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陳斯南: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阿姐,阿拉就見麵啦。

  陳斯江:嗬嗬。

  參考資料:上海知青訪談錄、上海知青係列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