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1
作者:林一平      更新:2020-12-15 07:44      字數:3185
  1937年7月30日的傍晚,一個相對殘破的農家小院子門口,一個鄉下郎中模樣的人,被個40多歲的粗壯女人拽得趔趄踉蹌。

  “你撒手,讓我自己走。這光天化日的,你這像個什麽樣。”那郎中不甘心地掙紮。

  “你趕緊的。我家姑爺又燒起來了。”女人心急如焚,繼續扯著郎中的袖子不放。

  “唉!他燒起來我也沒辦法啊。該給他用的藥我都給你們了。”那郎中的聲音不小,隔著支開的忽閃窗戶紙的木窗,很清晰地傳到屋子裏。

  郎中被那中年女子拽進堂屋。掉漆的方桌上放著粗瓷陶碗,一左一右有兩張條凳。整個堂屋唯一的亮點就是桌椅沒有浮灰。是那種家徒四壁的幹淨。

  屋子裏傳出來一個低沉的女聲:“介亭,來,把藥喝了,喝了藥你就能好起來了。”

  一個年輕男子含糊不清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大概是燒迷糊的人,在抗拒喝藥吧。

  那女聲就繼續放軟了聲音,溫柔相勸:“介亭,喝藥吧,傷好了你就能起來打小日本鬼子,給你的同袍報仇了。”

  “唉!”那郎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主動加快腳步,跟在挑起門簾的女人後麵進屋去了。

  夏日的火炕沒有燒,炕上搭了一層木板。光溜溜的木板上,一個身上纏了多處白布條、血跡沁出布條的青年男子,歪靠在一個梳著學生頭的年輕女子懷裏。他抖著手去端女子手裏的藥碗,含糊不清地重複:“我喝,我喝。”

  黑乎乎的快滿碗的湯藥,差點兒就被青年男子奪到手裏,藥液不可避免地被弄灑了。那女學生顧不得給這男子擦灑在胸膛的湯藥,隻想要幫著他扶穩那藥碗。郎中見狀就想上前幫忙,到底比那中年女人慢了一步。他看著那男子在兩個女人的幫扶下,把整碗湯藥都倒進嘴裏,一口氣喝完了。

  他咧咧嘴,自己開的藥是什麽味道自己知道。

  唉!也難為這年輕人了。

  郎中上手幫著扶小夥子躺下,然後抽出粗布手帕,仔細地擦拭手指頭上沾上的那幾點藥汁。那中年女人很有眼力見地給郎中端來一個三條腿的圓麵凳子,還提醒郎中說:“臨時住處簡陋,這凳子有些不穩,先生小心坐吧。”

  郎中點點頭,謹慎地坐在略歪斜的凳子上,伸手給病人號脈,然後站起來解開小夥子身上的所有布條。一個個傷口檢視了之後,他臉色挺難看地指著傷口說:“這幾處的傷口都化膿了。要是有烈酒,我可以給他洗傷口。不然得找洋大夫用盤尼西林。”

  兩個女人麵麵相覷,不禁就愁道:“這時節哪裏還能進得去北平城裏,這一路上全是軍隊在打仗,你也知道的。”

  郎中咬咬牙說:“那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得看你們是不是能狠心,他是不是能挺住了。”

  “先生請講。”女學生站起來行禮。

  郎中清清嗓子說:“用燒紅的銀刀割掉腐爛的肉,你們不是帶了那個灰錳粉嘛,用涼開水兌出一點點的紫色,用那個給他擦傷口了。這幾個小傷口剛封皮的,你們不用去動。”

  “先生,行嗎?”中年女人擔心地問。

  “行不行的我就這麽大的本事。我跟你們說,我這是看在他是29軍學生兵的份上。換了別人,我會跟你們過來?我根本不會來看槍傷、刀傷的。”

  郎中嘴裏說著無情的話,手裏卻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診箱。從裏麵翻出一個布包,幾排粗細大小不同的銀針和幾柄大小不同的銀刀露了出來。

  “生火了。不然那傷口繼續爛下去,他挺不了幾天了。”

  *

  兩個女人被他這樣的說法嚇住了。

  這郎中雖然在說著無情的話,他那保養得不錯的雙手卻沒閑著。他點清了自己的東西,還把拆下來的那些白布條劃拉到一起。他吩咐那個中年女人說:“你先用井水洗幹淨,然後用滾水煮一刻。在太陽底下曬幹了才能再用。”

  “是。”中年女人應了一聲,立即把那些髒布條抱走,扔到北牆根的盆子裏。她提起邊上的木桶倒水。嘩嘩的水流,一下子就浸沒了那些布條。血色慢慢泛上水麵。

  女學生看著挨著炕沿躺著的青年男子,眼淚含在眼圈卻不敢掉下來。她舀了羹匙尖的一點稀米湯,輕輕地喂進男子的嘴裏。

  郎中見女學生小心到像喂嬰孩的那樣,哼了一聲說:“拿來給我。”他扶起傷者,把半碗稀粥倒進他嘴裏,邊喂邊訓人:“都吃了。不吃怎麽能好起來!”

  女學生見他惡聲惡氣的,臉上也沒有半點兒的異樣。這人不過是對自己要他去南苑找人,心裏還有怨氣罷了。可南苑打成了這樣,他肯冒著生命危險陪自己來,還把介亭救回來了,別說是態度不好,就是打幾下也不為過。

  救命之恩呢!

  那郎中把半碗粥喂下去了,然後跟年輕人商量:“你要想活,你就忍忍疼,學學關老爺的刮骨療毒。如何?”

  麵色緋紅的男子,重重地點頭說:“好!”

  *

  天色完全暗了,郎中也處理好了傷口。他看著中間幾度疼昏過去再醒過來,還又咬著毛巾忍痛堅持的年輕人,十分欽佩他的狠勁和烈性。他一邊收傷者身上的銀針,一邊吩咐說:“今天先這麽樣了。半夜燒起來再給他喝藥。能不能吃進去,也多吃點兒東西吧。有什麽變故再喊我。”

  那女學生就恭敬地回答:“是。若有變故我定去恭請先生。”

  “不用你過去,讓她去找我就可以了。我會過來的。”郎中用鼻子出了一口氣,很不滿地說:“我都說了看在他是29軍學生兵的份上了。”

  “是,先生說的是。”女學生躬身又是半禮。

  那郎中見女學生始終恭敬,便換了語氣說道:“明天咱們不能再在這兒停留了,我帶來的藥物有限,他這樣的傷勢,留在這裏難治不說,你們也看到這整個村子的人都跑光了,咱們留在這兒等日本鬼子嗎?”

  被女學生稱為介亭的男子,費力地拉掉嘴裏的毛巾,忍著痛楚說:“先生,等我的傷好了,我是說全好了,我還能拿槍上戰場嗎?”

  郎中搖頭,很遺憾地說:“你要是能自己走利索了,就已經是祖上積德。這撿回來的一條命,你知足吧。”

  青年男子的眼裏立即湧現出來的悲痛欲絕,令郎中震驚非常,以至掩飾不了自己的臉色巨變。女學生小心地擦拭男子額頭的汗水,不讚成地朝郎中搖頭。

  郎中愧疚地彌補道:“我盡力。”

  那重傷的男子聽完郎中的話,隻沉默了片刻,就說:“麗梅,你收拾東西,我們回西安,我回東北大學上課。”

  郎中大驚道:“西安,那也太遠了。你這樣挺不到西安的。我看不如先去保定府。保定府有西洋人,他們有盤尼西林,你等傷勢穩定了再去西安吧。”

  那女學生就問道:“先生,外子的傷能支撐到保定吧?”

  郎中皺眉說:“就那麽幾十裏路,能不能的,都得趕緊離開這塊兒,不然最後沒個好。我今早占卜的卦象得了艮為山。”

  那男子就躺在木板上苦笑著自嘲:“九一八後,爹娘都淪陷在滿洲國了,我枉為七尺男兒卻不能驅逐強盜、衛護家園……唉!從此再不能重返軍旅,可不是要掛笏隱退,遠走高飛以避禍了?”

  那女學生就說:“介亭,你們的大刀都沒開刃,怎麽跟日本鬼子的機/槍、大炮對抗?如今回去西安繼續學業,不僅是要保全自身,也是要去多造一些槍炮。你心裏是這麽想的,是不是?”

  那男子見妻子能理解自己,麵色稍霽。

  那郎中見他們小夫妻如此的對話,就插話道:“明早拂曉就走,早到保定府早安心。”

  “謝謝先生。”地下站著的,炕上躺著的,異口同聲地道謝。

  “別謝了,我該你們的。”郎中背著藥箱離開。那粗壯的中年女人跟出去追問:“先生,明天怎麽走?”

  “怎麽來的就怎麽走。我收拾好了來接你們。”

  “謝謝先生。”女人雙手相疊,但還沒把一個萬福做全,那郎中就跟被狼攆了一樣,已竄出小院門了。

  女人搖頭,走到院門口把門栓插上,然後站在東屋的門口,隔著簾子說:“姑娘,你也跟姑爺一道歇歇吧。明年那郎中說要用驢車去保定呢。”

  “奶娘,你去歇著吧,我守著介亭。”年輕女子挑開門簾出來。“明天我還能跟著介亭坐車,搞不好你要跟先生一起走路呢。”

  “你哪裏會照顧人。”

  “都這時候了,我會不會的,也得學會了。”

  “那我把這些煮好了就去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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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寫的很慢,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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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景是1937年7月28日南苑之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