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作者:南方赤火      更新:2020-12-15 06:56      字數:4228
  自梳好啊,矢誌不嫁,旁人還不能強迫——那樣就不用成天擔憂被王掌櫃給賣了!

  紅姑卻猶豫:“阿妹莫衝動。自梳女不生小孩,死後無人進奉香火,娘家人不得葬殮,孤魂野鬼,是很淒苦的。”

  林玉嬋笑了:“冇問題,我不在乎!”

  她親爹林廣福大煙成癮,女兒死了往亂墳堆裏一扔,這樣的“葬殮”她寧可不要;至於香火什麽的封建糟粕,更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紅姑語氣嚴厲了些:“自梳以後若是和男人不清不楚,按我們順德的風俗,是要浸豬籠的。”

  林玉嬋這回嚇一跳:“啊?”

  她穿來這麽個倒黴世界,本來就不奢望什麽甜甜戀愛。但不談戀愛是一回事,自梳女都不婚不育了,怎麽還要屈從於這種喪心病狂的封建陋俗呢?

  這麽說,即使自梳了,萬一她以後遇上了紅姑今日的事故,萬一沒躲過,就算她自己不尋死覓活,也有人幫她“捍衛清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蘇敏官。蘇少爺幸災樂禍地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好像在說:“世間安得兩全法,你想撒歡純屬做夢。”

  “況且你是奴籍,要自梳得經過主家同意。”蘇敏官站起身,利索收拾碗筷,“還有,紅姑,你最好回老家躲一陣,今日那些洋人若是氣量小,回去再想想氣不順,難保不會去報官,讓人來找你麻煩。”

  紅姑笑道:“我還要做生意呢。這幾個洋人是跟著輪船來的,待不長久,過幾日就走佬,無妨!”

  蘇敏官:“所以他們就算把你弄死,過幾日就走佬,不擔責任。”

  紅姑:“……呸。”

  麻利起身收拾行李。

  蘇敏官轉向林玉嬋:“至於你……”

  林玉嬋知道他什麽意思,忙拍胸脯:“放心,我嘴嚴得很,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是哪兒冒出來的。”

  趁紅姑起身洗碗,她好奇心瘋長,遲疑開口。

  “方才趕洋人的時候,你為何不明言,說你是怡和洋行的手下?那樣的話,或許他們會買你麵子……”

  蘇敏官沉默了一會,嘴角撇出一個冷淡的弧度,好像在笑她天真。

  “中國人也許會忌憚我的身份,但在洋人看來,我這種體麵華人反倒更應該對他們俯首帖耳。”

  他穿著淡色長衫,漿洗得筆挺,就算是方才奪槍持械的一鬧,也不顯淩亂,確實很體麵。

  林玉嬋琢磨著他的話。

  她也見過一些在跟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王全、莫禮遜牧師的小廝、在碼頭迎接洋人的官員……

  這些人要麽渾身諂媚之氣,將服侍洋主子視作無上榮耀;要麽像王全似的,當麵一套背麵一套,雖然骨子裏對洋人萬般厭惡,但依舊忍辱負重、虛與委蛇,覺得隻要賺了洋人的銀子,就是給中國人掙麵子。

  總之,要麽仰視,要麽俯視。要麽真心為奴,要麽使用精神勝利法,覺得自己堂堂□□子民,不得已而對番鬼卑躬屈膝,實乃兒子打老子,可見世道不公。

  蘇敏官呢,都不是。他對他的老板渣甸,就像對廣州府衙役一樣冷淡。他教訓為非作歹的英國水手,就像教訓中國混混一樣不留情麵。

  隻可惜他這種樸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當前社會裏很不吃香。

  她甚至都能想象王全癟著嘴,用極端誇張厭惡的語氣說:“主子和奴才怎麽能一樣,男人和女人怎麽能一樣,官和民怎麽能一樣?嗯?那不是亂套了?”

  所以在外人眼裏,他這種洋行雇員等同於“奴才”。所以他才不願意提這個身份。

  林玉嬋苦笑著想:“跟我一樣矯情。”

  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紅頂商人叱吒國際商海的時代一去不返。他這種時代的棄兒,除了到昔日的競爭對手家混口飯吃,又能做何營生呢?

  她自以為窺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別人的看法,隻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蘇敏官忽然焦躁起來,戴上涼帽遮住臉,沉悶地說:“我不需要你的建議,唔該。”

  林玉嬋:“……”

  不過是禮節性聊天,怎麽還炸毛了呢?

  還這麽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蘇敏官這人,於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誰都不願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時刻,是當日在亂葬崗,他以為自己在和一個死人聊天。

  及至發現這“死人”居然活了,想來他也頗為後悔,從此跟她刻意保持距離,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當初自己出錢贖他,他放著個救命之恩不兌現,第一反應是記賬還錢;和紅姑也一樣,看似一團和氣,實則心中涇渭分明,不願和她有半點人情相欠。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準則,看似荒誕,其實可能幫他避過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還真是適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來今日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忙道:“你別走,茶葉炒好了,掌櫃的讓我拿給你看一下!”

  說著懷裏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兒去了。

  蘇敏官回頭,一臉奚落地斷定:“你就是來找紅姑蹭飯的。”

  林玉嬋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塵土裏扒拉出幾根燒焦的茶葉,還泛著火藥的硫磺味道。

  她舉著兩根焦黑的茶葉杆,賠笑:“敏官少爺,你給鑒定一下質量?”

  蘇敏官無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們掌櫃的再送一罐來。”

  林玉嬋抿嘴不言。別的通事夥計辦砸了事,頂多是扣工錢、挨嘴巴。而她呢,一個小小錯處,都能讓王全重新生出買賣人口的念頭。

  她公事公辦地說:“德豐行的信譽擔保,這茶絕對不會差了。您要是真有意買,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幫著把價格談低點。”

  蘇敏官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麽吃裏扒外的夥計,有些費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說:“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麽辦法?”

  林玉嬋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給我找罪受了。我沒辦法,隻能受著。”

  廣州洋行的商人們,從初出茅廬的夥計到老奸巨猾的掌櫃,無一不看重一個“利”字。若她麵前站的是別的客戶,林玉嬋是萬不敢這麽直接賣慘,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隱約總有種感覺,蘇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槍使這麽利索的?

  他,有俠氣。

  但蘇敏官的下一句話就把林玉嬋眼裏的大俠濾鏡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閃,仿佛跟她摒棄前嫌,溫柔地問:“價格能談多低?”

  林玉嬋立刻回到討價還價模式,利索地說:“不能打包票,但我盡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說畢,推門往外走,高聲叫道:“紅姑,告辭!”

  林玉嬋一著急,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敏官少爺,咱們好好論論理。茶葉罐子是我掉的沒錯,可掉下去的東西撿起來就行。要是你沒放洋槍子兒,這茶葉也不至於燒成柴火幹。你好漢做事好漢當,東西是你打壞的,沒理由讓我買單。”

  蘇敏官無奈地聽她絮叨,忽然定睛看著她的臉,目光裏很是探究。

  林玉嬋忍不住摸摸自己臉蛋。有灰嗎?

  “阿妹,你胖了。”蘇敏官冷不丁說。

  林玉嬋第一反應是許多問號,隨後意識到,他這是在誇她。

  往後推兩個世紀,敢這麽跟姑娘說話的後生仔都是注孤生;然而在當前的世界裏,“你胖了”這句評語充滿了褒義。

  林玉嬋轉怒為喜。他都注意到了,說明自己這段時間的加餐計劃初見成效。

  “中氣也足了。”蘇敏官繼續點評,“講話不喘了。”

  林玉嬋:“……謝少爺誇獎。”

  “所以你們掌櫃的有沒有教過你,天大地大,客人最大,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順著,不許跟他們討價還價講道理?——尤其是,聲音不能比客人響。”

  林玉嬋一怔。王全才不會教她這些呢。

  不過回想起來,德豐行確實是這樣做的。廣州的外貿曆史悠久,西學興盛,“顧客就是上帝”的理念已經開始普及。作為“乙方”,茶行夥計們見了衣食父母,哪怕隻是個買辦,無一不是縮頭裝孫子,可沒有跟主顧講道理的。

  王全王掌櫃就是個能屈能伸的典範,那脊梁骨能一百八十度絲滑轉彎。

  她吃了一個憋,正氣不順,紅姑拎著行李出來,依依不舍地說:“阿妹,你日後要是再來吃飯,跟我那些姐妹們說就行了,餓不著你。”

  蘇敏官這才知道,林玉嬋原來不是第一次來蹭飯,不由對她刮目相看。

  他朝她招招手,“要我不追究樣品的事也可以,你得幫我一個忙。”

  林玉嬋見他鬆口,連忙跟上:“盡管說。”

  蘇敏官不跟她客氣,直截了當提出了要求。

  “我要看德豐行炒茶的工作間。”

  他低著頭,神色柔和,眼尾輕輕翹著,目光中卻盛著五分挑釁,仿佛是說:這個忙,你能幫嗎?

  林玉嬋一口氣噎在胸間,提醒他:“上次掌櫃的不是回絕你了嗎,德豐行的炒茶手藝都是保密的……”

  他笑意更濃了,“所以才要你幫忙啊。”

  林玉嬋沉默一會兒,也笑了。

  她總算明白過來,他方才擠兌她、教訓她、故意拿話噎她……就是等著說這句話呢。

  “您果然不是什麽正經買辦。”

  他虛心求教:“何以見得?”

  林玉嬋心想這還用說嗎,打探商業機密是行業大忌。

  她笑眯眯說:“你也看出來了,我跟王掌櫃的沒什麽交情。我不跟他告密。”

  蘇敏官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懟回去,好像被問住了,目光看向街角,那裏有一頂官轎子正慢吞吞地過馬路。

  他最後爽快承認:“沒錯,我是來砸德豐行招牌的。我本不專司茶貨,這單生意是我向渣甸爭取來的。”

  林玉嬋低聲問:“為什麽?”

  他笑而不語。

  林玉嬋知道再追問他也不會說。反正她本身對德豐行沒什麽忠誠度。她甚至巴不得給王掌櫃添點頭疼。

  “好,那你聽好了:德豐行的炒茶作坊並非每日都開。若是收購了大宗茶葉,那就天天有人開工;若是生意清淡,連著幾天鎖門也屬常事。師傅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其餘時候約莫下午開工。作坊在倉庫東南角,南牆壁緊鄰七尺巷。那牆上有一扇通風的窗戶,但平時都拴著,沒人留意它……”

  蘇敏官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說,可以從那窗戶裏看?”

  林玉嬋聳聳肩:“隻要別讓人瞧見。要是你不巧讓德豐行的保鏢抓了,可千萬別供出我來。”

  蘇敏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不丁問:“你們掌櫃的是不是已經對我起了疑?”

  林玉嬋一怔,點點頭。

  上次他前腳剛走,王全就派人去打探他底細,唯恐他是怡和洋行派來踩點的。

  隻是到現在為止,尚未探明什麽疑點。

  蘇敏官忽地俯身,幾乎耳語:“你是我的通事,跑前跑後接待我的隻有你一個。若我真的窺視德豐行的秘密而被察覺,縱然我閉口不言,你們掌櫃的難道猜不出,是誰泄的密?”

  林玉嬋被他的帽簷蓋住了半個額頭,驀地一頭冷汗。

  “蘇大少爺,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好心幫你……”

  他大笑:“你自己想想吧!——給,這個我拿著沒用,你玩吧。”

  林玉嬋手裏多了樣東西。是他方才從洋槍上拆下來的鉛彈。

  彈頭不是錐形,而是笨重的圓滾滾形狀。粗糙而沉重,帶著螺絲頭旋出的小孔,以及他的掌溫。

  確實是個沒用的玩意兒。

  蘇敏官朝她微微拱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