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過, 實行宵禁的下城區一片空蕩。雨聲淅淅瀝瀝, 春夜卻顯得格外寧靜，街道比往常更為清幽。

  旅店剩下的空房樓層都比較高, 徐山長將幾間房選在一起，都在頂層。

  上樓時樓孤寒仔細觀察梁柱, 材質結構似乎與尋常屋舍沒有差別，也不知皇朝巨門部的機關術到底施展在何處。

  進了房間, 簡單梳洗過後，沈元照例來幫他引導煉氣。

  屋內窗扉半開, 樓孤寒半撐著窗沿，放目遠眺。

  從他這個角度, 仰頭便可看見州城中央巨大的漢白玉雕像。

  內城區燈火輝煌，雪狼石雕威嚴矗立，居高臨下俯瞰整座輕涯城。

  他想到一個詞，鷹視狼顧。

  傳說皇朝鎮國神獸便是一匹雪狼，真身也如石雕這般, 鎮守於天府宮之上，監視京州每一寸角落。

  “好看？”沈元行至窗前。

  樓孤寒點頭，問道：“京梁是不是比清州還要繁華？”

  沈元道：“繁華百倍。”

  樓孤寒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那是怎樣的景象。

  清州人說的好像沒錯，他確實有點“土包子”。

  詩詞州誌所記錄的盛世美景, 對於第一次走出家鄉的少年來說, 還是太空洞了。

  這裏景色與湘州不一樣, 人也不一樣。

  飛天遁地的修士, 除了斬殺妖怪，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做。

  比如傍晚他們路過茶樓聽人說的，破軍堂某位小道修，幸得師長贈予芥子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收集一滿袋“首席師兄呼出的空氣”。

  簡直不可理喻。

  有那閑工夫，批發點靈泉南水北賣發家致富不好嗎？

  沈元聽完他的想法，別開臉笑了一下。

  挨個關照學生的徐行覺得他更不可理喻：“那可是賀明大師親手煉製的芥子袋！”

  樓孤寒估摸著說：“大師煉製，應該能裝很多靈泉水。”

  徐行：“……你為什麽要把絕世靈器用得跟個難民一樣？”

  樓孤寒遲疑說道：“因為我是一個樸素的人？”

  “有點出息吧你。”

  徐行苦口婆心道，“這隻芥子袋有一樣最難得的功用：內置了什麽東西，就能隔空攝取相同的物件……真想賺錢的話，你在裏麵放一塊上品靈石，然後站玄武大街控器攝物，隻需心念一動……”

  沈元道：“那你離進天牢也不遠了。”

  樓孤寒點頭讚同，看徐行的眼神仿佛在說“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做啊山長”。

  “……”徐山長心梗，摸摸胸口說道，“我真是腦子被你帶歪了。沒事說這個幹什麽？難不成你真能碰到賀明大師煉製的法器？”

  樓孤寒認真說道： “不一定啊，萬一那小弟子想偷我東西，對我隔空攝物呢？”

  徐行嗬嗬一笑：“你有什麽值得人家偷的？琢磨出‘拿絕世靈器賣靈泉水’這等‘天才’主意的小腦瓜？”

  樓孤寒默默指示係統空間卸貨。

  靈草、靈丹、靈器撲進褊狹的小客房，瞬間堆成小山高。

  徐行連忙後退幾步，讓開地方。他匆匆掃了一眼，樓孤寒帶來的貨物還算緊俏，隻不過……徐行剛剛設想了一番“如何驅使賀明大師煉製的靈器”，再看地上那堆東西，眼界一下子高了，搖搖頭說：“沒什麽稀罕玩意。人家不稀得偷。”

  樓孤寒皺起眉，問沈元道：“這些東西能在靈市賣麽？”

  沈元道：“能。”

  他撚起一株邪月花草，低聲道，“與其賣了，不如留給江隨月煉製丹藥。”

  其他東西也一樣。

  可以賣，但沒必要。相比賺來的靈石，楊司軍那邊應當更需要這些東西。

  “這樣啊……”樓孤寒有些失望。

  虧他聽了宋清河的話，準備那麽久，還以為能趁著曲水宴，解決近期聚靈陣的燒錢問題。

  他暗暗算了算，手頭的靈石，每天一百的燒，至多再撐兩個月……

  唉，貧窮使人憂愁。

  沈元道：“你那顆存蓄日光的靈石呢？”

  樓孤寒摸出白色晶石。前段時間閑來無事，他刻了不少靈石，分發給府軍取暖照明用。這次來清州，兩種他各帶了五顆。

  沈元挑了一顆散發光芒的靈石，又從靈草靈器堆裏抽出一塊透明礦石——這還是前幾天，後山建修煉室挖出來的。

  尺餘見方的石塊，晶瑩剔透，溫潤柔膩，品相和手感極佳。可惜隻是凡物。修行界時興佩戴靈寶，光好看沒用，必須內有靈蘊，否則製成佩飾大約也沒人要。

  沈元一手晶石一手礦石，比對了一下大小，真氣化刃，嵌入礦石細細琢磨。

  氣刃翻飛，如行雲流水，沒有一絲遲滯。石料一層一層剝落，慢慢在他手中呈現出輪廓。一朵蓮花悄然綻放，嬌柔的花瓣似乎在雨夜微風之中巍巍顫抖。

  這是，想雕刻一盞靈石作芯的花燈？

  樓孤寒怕打攪了他，大氣不敢出。待他稍稍停了動作，吹去浮屑，才小聲道：“你還有這等手藝？”

  沈元道：“以前，沒有別的事做。”

  樓孤寒眨了眨眼睛，不再說話，撐起下巴安靜旁觀。

  雕石是一件細致漫長的活，轉眼便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樓孤寒看得專注，一動未動。

  半個時辰下來，雕石的人沒什麽，反而旁觀的人肩頸手臂哪裏都酸。

  沈元道：“還不歇息？”

  樓孤寒縮回了手臂，正悄悄轉動手腕，聞言下意識道：“再等等……”

  對方畢竟是為了他忙，石料刻了一半，他哪能去休息。

  沈元道：“靈石有五顆。”

  “……”

  這，等全部雕刻完，恐怕天都亮了……

  樓孤寒道：“那我先睡一會。”

  沈元低聲應了，手中動作未停。

  燭火熄滅，唯有手邊那顆靈石，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夜色更濃。

  雨幕更輕。

  石屑揚揚飄落，顯露出礦石本身的柔潤細膩，也顯露出蓮花清雅端莊的風姿。

  輕輕將花燈擱上桌案，擦了擦手指。

  沈元忽然想到一些事，信步來到床前，駐足片刻，掌心悄悄落下，有些惡劣地揉散長發。

  淺眠的少年顯然驚醒了，竭力忍耐著什麽，假裝毫無所覺。

  肩背不自覺繃緊，細密的睫羽微微顫動，連泛白的嘴唇都在發顫。

  演技真差。

  沈元垂低眼簾，眼底淺淡的笑意轉瞬即逝。

  然後指節往下，不輕不重捏了一下臉。

  ……

  故意的！

  絕對是故意的！

  樓孤寒努力維持半夢半醒的狀態，側了個身，夢囈般含混說道：“捏人臉，有毛病。”

  係統積極點評：“挺好！這次沒拔刀！有進步了！獎勵一朵小發發！掌教教親手雕的哦！”

  “……閉嘴。”

  雨夜格外好眠。

  第二日天邊壓著一塊厚雲，半陰不陰，日色有些暗淡。

  清晨醒來，樓孤寒本來想要生氣，可是看到桌案齊齊整整擺著的五隻花燈……算了，捏臉就捏臉吧，他還喜歡捏阿顏的臉呢。

  開開心心收了花燈，打理好行裝，出門時對沈元真情實意笑了笑。

  沈元道：“就這樣去靈市？”

  “嗯？還需要帶什麽？”

  樓孤寒仔細數了一遍貨物。

  沈元道：“衣服，太素。”

  樓孤寒一想，也是，雖然靈石燈包裝成了漫天叫價的奢靡樣兒，但他穿得這麽寒酸，叫高價反而像在坑人。

  於是租攤位之前，兩人先去了繡坊購置衣物。

  樓孤寒送過一件新年賀禮，這回禮尚往來，沈元為他挑了一件雪青色春衫。

  樓孤寒小心地捧住衣裳，骨子裏那股“土氣”又止不住往外冒了。

  衣衫料子又好，暗紋又精致，有點不舍得上身。

  但，買都買了，不穿太浪費。

  樓孤寒做了一會心理建設，穿上幾千枚靈石。

  換好了衣裳，他轉頭去尋沈元，待看清門邊那人，想說的話全拋之腦後，腦中來回滾動三個字：好有錢好有錢好有錢……

  沈元褪下了素淨的白衣，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站在春日第一縷晨光之中，簡直要將狗眼閃瞎。

  手中還拿著一把扇子……不，那不是扇子，那是一把錢！妖蛟做扇骨，扇麵是雪山金蠶絲織的，他好有錢，好想打昏他搶劫……

  “謔謔謔謔謔——”

  係統遁入識海滿地打滾，笑出豬叫。

  “停，別笑了！”

  “謔謔謔我忍不住，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對了我給你念一段，掌教真人某次接受采訪……主持人問，您最後悔的事是什麽？掌教答，在審美死亡的時候遇見阿寒，讓他看遍了我最不堪入目的樣子謔謔謔謔——”

  這是係統最近發展的新樂趣，瘋狂複習後世CP團摳出來的糖，一遇事就對號入座。

  情誼尚且純潔的兩個人審美雙雙赴死。樓孤寒暫且看不出這副打扮哪裏出了問題，但係統斬釘截鐵說了，似乎確實有問題……

  未來劍尊儼然有了後世霸氣的一角：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他嚴肅說道：“行了閉嘴吧。這部分資料也給我刪掉！”

  “好的宿主沒問題宿主。”

  係統邊刪資料邊豬叫，“我就等著他以後想打死現在的自己了！見證曆史的感覺太好了謔謔謔！”

  順便“哢嚓”錄入黑曆史留影一張。

  樓孤寒：“……”

  沈元扇著一把錢，嘴角勾出一個輕佻的笑：“像不像京梁權貴？”

  樓孤寒：“……”

  一把錢唰唰唰扇出涼風，然後“唰”地合……第一次學紈絝玩扇子，沒合起來。也不覺得尷尬，慢條斯理一點點合起扇麵，很是輕浮地挑高同伴的下巴。

  “不像？”

  樓孤寒：“……別說了我想打昏你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