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寥落-幽人
作者: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5636
  九皇子趕到扶桑郡時,遠遠便聽見了哀哭之聲。似乎是郡中請了哭喪女,正披麻戴孝地呼天搶地,悲痛欲絕。

  他坐著,聽著,卻不為所動。老內監看著他將手伸向盤子,將上麵的端起來後,哢嚓一聲,露出了底下一個巨大的木盒。

  那盒子裏竟放滿了蛇果。

  這東西也算是蘋果,他以為殿下已經將所有的果子都送了人,如今看來……

  “您居然留了後手。”

  “我真正愛吃的東西,是不會讓給任何人的。”九皇子輕聲道。

  他拿起一個蛇果,送到唇邊哢嚓一聲咬下了一大口。

  郡裏那些女人哭著,他就吃著。她們哭多久,他就吃多久,慢條斯理,好像隻是在過一個平靜的午後。

  扶桑郡滿城皆白,懸掛著大量的白帳,家家戶戶的窗子上糊了白紙,沿途已搭了白棚準備路祭。源風燭沒有兒子,因此重金請了幾個孤童持幡,事畢便送去寺中安置。塔樓裏已拆了許多隔扇與屏風,為著出殯時方便棺材離門,所備之物,也還算一應俱全。

  九皇子吃罷一個蛇果,老內監便遞過帕子來。他擦了擦手,攏了攏頭發,又拿起個蛇果來啃。

  “金翼過頭七了嗎?”他用那病怏怏的語氣問。

  金翼是源風燭的字。那老內監算了算,搖了搖頭。

  “尚未。”

  “哦。”

  那人慢慢地啃著果子,似笑非笑,氣聲陰森如故。

  若聽久了他的聲音,倒也不覺得如何。隻是乍聽起來時與旁人十分不同,他講起話來不算快,咬字咬得厲害,且尾音很重,一般人實在模仿不來。

  “真是好玩。”九皇子忽然道,“又不是死了老公,又不是死了妻子,又不是死了孩子,又不是死了父母,這群人卻哭得這麽賣力。”

  “殿下,莫要開亡者玩笑。”那老內監規勸道,“斯人已逝,總要哭一哭的,才好送亡魂上路。”

  “有什麽好哭的。”九皇子道,“金翼常說,輪回不止,總有再見之時。他在,他走,沒區別。”

  “殿下……”

  “下車。去源氏塔樓看看。”

  扶桑城裏,白色愈發鋪天蓋地。百姓們麵帶愁容,不斷放著天燈以寄哀思。連孩子的手中都拿著白色的風車,在嘴邊賣力地吹著,悠悠而轉。

  九皇子拿著一個蛇果,一邊走一邊慢慢地啃。他愛吃蘋果類的果實,一天能吃許多,若不想便不斷,什麽品種都吃。

  他的馬車停在城外,自己則從小扶桑進來。他一路走著,打量著普通百姓所住之處。路過一處客棧時,他停下來看了看,路過一處屋台時,他又停下來看了看。

  那屋台是間煮物店,裏麵煮著許多美味佳肴。他駐足看了片刻,竟沒有動。老內監跟在他身後,見狀便走上前來。

  “殿下……這是平民處,吃食未必幹淨。”老內監道,“還是去——”

  “我對庶民之物並無興趣。”九皇子道,“我隻是在看一些東西。”

  “殿下……”

  “安靜,不要打擾我。”

  老內監無奈,隻得閉上了嘴。這位殿下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自從少年時大病一場後,總說自己看得見鬼神,卻從來不知是真是假。

  “這家店死過人。”九皇子忽然輕聲道,“不出三年,厲鬼就會找上門來。”

  “殿下又來了。”老內監歎氣,“鬼神之說,不過是怪力亂神……”

  “你們看不到,自然不信。”九皇子挑眉,“我要是說那個吹排簫的人背後有佛光,大約你也不信。”

  他性子很怪,旁人不信他,也不見他生氣。這個人從來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隻對自己有興趣的東西花心思。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道,“走吧。”

  他咬著蛇果,慢悠悠地吃著,緩步經過竹取長街,來到大扶桑外。

  隨侍之人亮了腰牌,武士立即放行,恭敬地請他入內。九皇子一路走著,忽然加快了腳步。老內監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片刻後,便到了塔樓之外。

  九皇子丟了果核,站在塔樓下,抿著嘴神色陰森地望著塔樓看。接著他連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朝樓內而去了。

  不出所料,一入門便被人攔了下來。他也不解釋,就轉頭去看那內監,後者汗流浹背,已是精疲力竭,勉強走過來遞上了腰牌。

  “殿下……您慢些走……老奴實在是老了……”

  “是老了,難為你了。”九皇子安慰道,“沒關係,改日我找個年輕些的,讓你也享享清閑。”

  他拍了怕那內監的肩膀,絲毫不理會旁人,徑直朝塔樓第七層而去。

  源風燭的棺槨已經合上,蓋得嚴嚴實實。九皇子照顧著老內監的腿腳,上樓上得很慢。

  “殿下……可要見見源知禾再登樓?”老內監喘著氣問。

  “不見。這種小孩子,我不喜歡。”

  兩人爬上塔樓,來到觀景閣那處棺材前,站到了旁邊。

  “見過九殿下。”幾個守靈人認得他樣貌,立刻恭敬行禮。

  九皇子低頭盯著棺材看。那些人隻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卻忽然從腰封裏取出一個紅豔豔的蛇果,張口咬了起來。

  “怎麽是你們守靈?”他問,“郡守隨行之人呢?”

  “回殿下,他們死的死,走的走,都不在了。”

  “物部重陽?”

  “死了。”

  “若葉瓏央?”

  “也出城了。”

  “哦,那你們退下吧。”

  那些人不敢不從,行禮後紛紛退出房外。九皇子咬著蛇果,眼珠盯著那具棺材,腮頰不斷地蠕動著。

  老內監喘著氣,沒有作聲。但他隱約感覺到,殿下似乎不太對勁。

  九皇子忽然不吃了。

  “好奇怪,源風燭不在裏麵。”他低聲道。

  “殿下,這話可不能亂說!”

  “如果源風燭在,若葉瓏央不會丟下他獨自離開。”九皇子盯著棺材道,“裏麵或是空的,或是放了假傀儡。總之,他不在裏麵。”

  “殿下……”

  “物部重陽是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老奴聽聞,此人投靠幕府,已被源殿下斬殺。”

  “幕府。”九皇子重複道,“幕府。”

  他又吃起了蛇果,若有所思。

  “我身邊缺一個年輕的護衛。”九皇子道,“我看物部重陽合適。反正源風燭也不要他了。”

  “殿下,此人已經死了。”

  “那就讓他活過來。”

  “殿下這叫什麽話?”老內監一臉茫然,“死人如何能複生!隻怕屍體都臭了!”

  “死人能活啊。”九皇子啃著果子道,“中土四國,不是有一個,專門複生那些已死之人嗎?”

  老內監一下子變了臉色。

  “殿下是說……東幽冥國?可是……幽國複生死者,是選良品而擇……”

  “這些人已經來了。”九皇子指著窗外道,“就在城中。我猜原本是為金翼屍首而來,但可惜,他們撲了個空。”

  有人未雨綢繆,已經將他屍體安排妥當,並未留一絲餘地。

  “殿下,這東幽冥國,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複活死屍啊。”九皇子道,“挑他們看中的屍體,納入幽國。當然,活人也可。”

  若能得源風燭這種人入東幽冥國,也算是他們的業績了。

  但九皇子卻忽然歪頭,像是想到了什麽。

  “不對。今日來的人,不是普通的幽吏。”

  源風燭非是凡人。若想奪他屍首,一定是那個人親自前來。

  “走吧。”他忽然道,“去見見幽國那個老東西。”

  九皇子將桃核丟在盂中,轉身離開了觀景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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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東幽冥國之人,初次見麵時打招呼的第一句話通常是:[汝逝因何?]

  意思就是,足下是怎麽死的?

  《南國誌異·異國篇》中如此記載:幽國律法極其森嚴,常人非死不能入籍。所有幽國子民,全部都是已經死去之人。他們被稱為幽人。

  郢都大帝應天命掌管幽國。凡能入幽國者,皆有些來曆和故事,方才會被選中,死後迎入國郡,按生前功過或性情來論品級,從一到九,條框分明。

  這些品級有正有從,一共十八品,一品最大,九品最小。如幽國第一戰神宇文神州,昔年曾是魔尊袁氏手下戰將,後因戰死而入幽國,其人封從一品,乃鎮國之將。

  而宇文神州此人,亦是百邪鬼之一,從不離開幽國。傳聞他身穿鐵甲,手持長戟,除頭顱外,身軀皆是白骨,十分駭人,且性情極為陰鬱,雖過千年,卻仍在等待魔尊召喚他回城。

  因品級清晰之故,幽國成了一個身份地位極其嚴苛的地方。此國中人,沒有尊卑長幼,沒有高低貴賤,品級製度是唯一的身份準則,一律不許出錯。這裏不講情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律例沒有輕重,隻要違反,就挫骨揚灰。

  幽國人常說,人人平等,因為死亡麵前眾生大同。但是這裏的製度最為森嚴,按規矩辦事,是這裏的第一條鐵律。

  幽人壽命五百年,七情六欲寡淡,不能繁衍後代,極少吃喝,且無論生前品性如何,成為幽人後都詭譎殘酷,喜怒無常難以捉摸。

  而幽國每年都會派許多官吏去其他國度,稱為幽吏。一為記錄生計,一為尋覓可用之人

  在四國之中,唯西武佛國能與東幽冥國兩廂抗衡。說白了就是搶生意,一個想載人成佛,一個想拖人成魔,各不相讓,所以兩國之人常常見麵就有些刀兵氣。

  掌管幽吏的地方被稱為東司製,因其人打扮十分像太監,其餘幾國人就喜歡叫它東廠。但幽國沒有太監,身軀若不全,入籍時,自會有幽吏送來補全。

  這些幽吏還有一個別稱,叫做……拾骨者。

  意為,撿拾殘骨之人。

  九皇子將這些東西解釋給那老內監聽。那人畢竟年邁,聽得頭上冒汗,不住地擦著額頭。

  “幽吏……幽吏……”他喃喃道,“誰見幽人獨往來……真是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你知道怎麽分辨幽人與常人嗎?”九皇子問。

  “老奴不知。”

  九皇子笑了。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這裏。”他道,“如果是紫色的,就是幽人。”

  走出塔樓時,暮色將至。他停在樓外,發現不遠處的街道上,不知何時停著一頂肩輿。轎上置著椅子,抬轎的是四個壯漢,個個麵容冷漠,正直直地朝前方看。

  九皇子歪著頭看了他們半晌,又走近幾步打量。那些人都生著一模一樣的紫色眼珠,如琉璃一樣剔透。

  “紫色的眼睛……”他拍著手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轎椅上正坐著一個男子,穿著一身黑色飛魚服,戴著烏帽,懷裏抱著一隻白色的狐狸,正用手輕輕撫摸它的脊背。

  那男子的指甲極黑,又長又尖利,像是妖怪的利爪一樣駭人。

  九皇子打量著他,片刻後,又朝他上前了幾步。

  “斷先生,”他道,“別來無恙。”

  那人的手指忽然一停,狐狸睜開眼睛,轉頭望著他看。

  “李崇玖,”它口吐人聲道,“好久不見,真是稀客。”

  “休得放肆!”老內監大怒,九皇子卻抬起一隻手,示意他噤聲。

  “是好久不見啊。怎麽,自己不肯開口,要派一隻畜生來惡心我?”他笑道,“說話,斷君生。”

  轎子上那男人忽然陰柔地笑了。

  “好久沒人直呼咱家的大名了。”他懶洋洋道,“承蒙皇子殿下舉薦,我幽國才能與南國貿易通商,實在感激不盡。我應該下轎拜會才是。”

  “不用,不用。”九皇子示意他坐下,“您坐著,我站著,無所謂。”

  他一邊說著,眼珠卻一邊抖動,不多時,便已將那人之身份盡數回憶了起來。

  《南國誌異》有載,幽人也會死,有壽終正寢,也有橫死。死後該去哪就去哪,沒什麽差別,仍按為人時衡量。幽國這五百年壽命,不過是一場舊夢,無功無過。無論善惡,皆不被地府記錄在案,除非有大功或大過。

  幽國下轄東司製首領,人稱廠公或督主,上一任名袁孤城,壽三百歲,死於任上。這一任名斷君生,壽一百零九歲。

  此名不是真名,但接近。幽人入籍幽國之後,往往會在原名基礎上為自己再取一個新名,以賀新生。

  斷君生二十八歲時身死,因此相貌一直停留在青年模樣。但關於死因,他卻一直諱莫如深。沒人知道詳情,隻知道他常念叨一句不值得,不值得。

  他樣貌俊美,但生性多疑,言語詭譎,不信任手下幽吏,因此常常親自在諸國行走。各國之人都知曉他的名號,對他頗為忌憚。

  此人原籍南國,南國國君曾見過他一麵,隻覺得心性冷酷陰邪,不是好相與之輩,亦不是什麽善茬。

  死過一次之人,再無情可言。

  “你來得很是時候,”九皇子將袖子一甩,竟甩出了兩隻蛇果,“有事想要你幫忙。”

  “不成。”斷君生慢吞吞道,“咱家看中的屍首丟了,心裏不痛快。”

  九皇子將一隻蛇果丟過去,正落在了他懷裏。

  “請你吃果子。”他用那陰森的氣聲道,“很甜。”

  斷君生拿起果子,卻歎了口氣。

  “殿下的嗓子,還是不見好啊。”

  “好不了了。”九皇子咬了一口果子,“音氣不足,能發聲已是萬幸。”

  “不知殿下想要什麽?”

  “我想要個死人當護衛。”

  “我若是幫你,有什麽報酬?”

  “我不知道。”九皇子搖頭,“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蕭無常。”

  “蕭無常是誰?”

  “就是殿下……”斷君生說著,懶懶地朝他伸出一根尖利的手指,“送禮的那個男人。”

  九皇子抱起了手臂。

  “不行。”他輕聲道,“這個人和他隨行的女道士還有小書童,我都很喜歡,我要和他們交個朋友。”

  “沒關係,殿下可以玩夠了,再交在我手上。”

  “那就算了。”九皇子說著,轉身就走,“死人我不要了。再見。”

  “別呀,”那人在他背後笑道,“李崇玖,再談一談如何?”

  “還有什麽好談的。”

  “讓我見他一麵,如何?”斷君生問。

  “他人就在那,要見自己去見。”

  “他是佛國護法神,”斷君生道,“若非積陰地,尋常幽吏不可近他身旁。但殿下您不一樣。”

  “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我能比他多兩條腿不成?”

  “殿下您身上有龍氣,可破開他佛氣。若是您能為我引薦一下,我必定——”

  “他是活人,我左右不了。”九皇子搖頭,“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如果他願意見你,你就去見。”

  斷君生大喜過望。

  “那感情好!”

  他說著,拍了拍手。那狐狸跳下來,變作一個衣著貴氣的男子,微微笑著作揖拜見。

  “韓舍離,帶殿下去找屍首。”斷君生拖長聲音道,“好好把那孩子盤活。”

  “是,督主。”

  九皇子將蛇果啃得隻剩一個核。他抓著果核的把兒,撚著來回轉動。

  “此處和海陵城中間,似乎有個小村落。”他輕聲對老內監道。

  “是,的確有一個。”

  “那個村落裏鬧鬼。”

  “殿下您又來了……”

  “不是什麽大事。”

  九皇子喃喃說著,將果核塞到了嘴裏。

  “他們應該,解決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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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