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生不逢
作者:
觀塵無聲 更新:2020-12-15 05:01 字數:7312
長廊裏幽暗陰森,不見天日,唯有牆上燭火瑩瑩,透著一股綠光。
那白衣人走著走著,忽然又長歎一聲。
“你死的好慘呐。”
“我知嘅啦,你莫再講了。”他手上那顆人頭忽然道,“好煩呐。”
“煩?”那人說著,將這顆人頭拋上去再接住,仿佛在玩一個球,“堂堂封魂使,居然也有如此狼狽之時。這說出去,是否會讓十方鬼卒恥笑啊?”
“呢啲小鬼頭,唔敢笑我。”那顆人頭道,“我係封家人。封家你知咩?”
“我知道。”
“你知封家,砍我頭,唔怕罪犯滔天?”那人頭道,“甘邊個要你做?”
“麽得邊個。”
“蕭無常,你佛國護法好好護你法,管閑事做乜嘢?”
“你管我做乜嘢啊?”蕭無常將他的頭拎起來送到麵前,“老實一點,不然,有的苦頭吃。”
人頭歎了口氣。他的帽子早不知丟在了何處,一頭淩亂的黑發披散下來,擋住了他那張蒼白的臉。
“我頭發,擋的咧。”他勉勉強強地說著,“幫我分邊點啦。”
蕭無常卻理都不理他。手指垂下,扯住那淩亂的黑發,繼續拎著這顆人頭在長廊裏走。
“封魂使,有件事,想問問你。”
“咩事?”
“都說陰陽拘魂使,向來無利不起早。為什麽你這麽好心,要來這裏幫岑女冠呢?”
“女冠叫我來的嘛。她召鬼召到我。”人頭嚷嚷道,“腳尾飯,等那麽久,現在也沒得吃。”
“你撒謊。”
“我撒乜嘢謊?”
“她叫來的厲鬼,根本就不是你吧?”蕭無常說著,將他那雙黑洞洞的鬼眼朝向人頭,“那招魂符咒,再怎麽厲害,也請不了鬼卒。你早有預謀,在那厲鬼來時將他擋掉,自己這頂替他出現在此。”
“笑話。”
“你也知道是笑話?既如此,何必遮遮掩掩,不如開門見山地說,可好?”
“佛國護法,我勸你,唔好將腦裏泥漿當靚湯。”那人頭冷笑,“呢啲煲水事也當真。”
“閣下還真是妙語連珠啊。”
“嗬嗬,點解你重不拜墳,好聲陰屍找上門。”
那人頭正淒然慘笑著,冷不防前麵卻吹來一股陰風。
蕭無常停下了腳步。廊內牆壁上的燭火原本是一片暗綠,陰風過後,竟徐徐化為了深紅色。
哎呀。他暗道。不妙。
隻怕讓這鬼卒給言靈了。
“你啊,何必說那麽多呢,”他對手上的人頭道,“你看,陰屍上門了吧。”
那人頭卻不做聲。碎發淩亂地擋在他額前,他卻不為所動,像是在仔細觀察著什麽。
又是一陣陰風。蕭無常鬢角的發被吹得飄了起來,他猶豫片刻,緩緩上前了一步。
這時他聽到了前方傳來了十分詭異的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拖在地上,窸窸窣窣,正一點點朝他們這邊來。
紅燭忽然開始明滅閃爍,走廊忽亮忽暗,隱約還有滴水聲傳來。四周空空洞洞,隻有他獨自一人在此,來時路已不可回頭,前方卻好像有什麽東西擋住了去路。
蕭無常微微眯起了眼睛。紅燭驟然一滅,又驟然亮起,他隱約看到有個影子在遠處一閃而過。
這裏……有東西……
他提起了那顆人頭,將他朝前麵送了送。
鬼卒探路,冤魂現身。
一陣淒厲幽怨的聲音傳來,如鴞鳥啼叫一般陰森。蠟燭隨之熄滅,片刻後哢地一下亮起,燭火盡頭竟照亮了一個瘦長的影子,正立在那處不動。
它來得突然,把蕭無常嚇了一跳。他手裏的人頭也吸了口冷氣,顯然覺得可怕。
那影子看著極薄,像是個穿著長袍的男人,正垂著手臂一動不動。兩隻腳耷拉著,竟是飄在地上的,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晃動著。
燭火忽然又滅了。再亮起來時,那鬼影不見了,遠處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蕭無常的神色不安起來。他手裏的人頭也沒有作聲。
“看花眼了嗎……”他下意識地喃喃道。
但下一刻,他感覺到身後飄來一陣冷風,那陰森的聲音隨風而響。蕭無常愣了一下,馬上轉過頭,卻看到了自己被燭火映在牆壁上的影子十分怪異,竟有個吊死鬼模樣的剪影立在自己身後,雙臂平伸著,正在緩緩飄近他的脖頸。
眼見著那鬼影就要貼近自己,手裏的人頭卻忽然劇烈抖了一下。
“跑啊。”人頭啞聲說。
不等他再說一遍,蕭無常拔腿就跑。他身影奇快無比,如一道白光般迅捷。但他深知,那東西隻會比自己更快。
“前前隻管走,千萬莫回頭。”那顆人頭在他手上念叨道,“就在你後麵嘅。”
“這是什麽東西?”蕭無常一邊說著一邊去看牆壁上的影子,的確,那東西正伸著手極快地跟在後麵,且無聲無息。
“惡鬼。”
“餓鬼?餓死鬼?”
“係惡鬼啦。始皇本紀曾言,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頭道,“真個是護法神,咩鬼都不知。當真不食人間煙火嘅。”
“俗話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蕭無常冷言,“我幹的又不是捉鬼拘魂這一套,你才是行家。”
“哈,莫畀我高帽戴,”人頭冷哼,“我帽都丟嘅。還未同你算賬。”
蕭無常說不出話了。牆壁上所見,那影子飄得越來越快,仿佛張著血盆大口般直撲而來。蕭無常眼見著跑不過它,有些急了,但一時竟毫無對策。
眼見此時,長廊也將至盡頭。前方隱隱出現一座神壇,底下擺著一張供桌。那神壇上供的是一隻贔屭,馱著一塊石碑,下方的香爐裏插著一支燃盡的高香。
“快!去桌下!”人頭叫了起來,“拿香灰塗臉塗手,閉氣屏息!”
蕭無常當即照辦。他封穴屏氣,手在那香爐裏掏了一把,眨眼鑽到桌底坐下,將香灰塗在了臉和手上。
黑封的人頭被他放在一邊,也一言不發地立著。果不其然,身後的影子停住了。
桌子低矮,看不到那惡鬼模樣,隻能看到它一雙腳,在地上來回飄動著,像是在找人。它的袍子很長,拖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先前那詭異的動靜就是這東西發出來的。
蕭無常不敢作聲,盤膝坐在桌子下,謹慎地看著那惡鬼。惡鬼繞著桌子飄來飄去,一無所獲,最後立在了桌前,像是在食香。
但是不對啊……那高香已經燃盡,哪裏還有香可食?蕭無常一動不動地盯著它的鞋看,隻見那似乎是一雙十方鞋,這鞋子並不少見,輕便簡薄,乃修道之人夏至時所穿。
這惡鬼……生前是個道士?!
不好,這怕這鬼有些道行——
蕭無常忽然慌了,暗道自己不跑,還坐在這裏,那鬼抓他如抓甕中之鱉。但就在他想法子欲逃之際,忽然那惡鬼微微一動,接著一張倒著的鬼臉便出現在了桌子下,死死盯著他看。
他毫無準備,與那惡鬼打了個照麵。它兩眼黑洞洞的,裏麵滿是腐爛的血肉,長著嘴,口中不斷淌著黑血。
蕭無常著實被嚇了一跳,險些吸氣入腹。他急忙穩住自己心神,屏息不動,裝作看不見的樣子麵無表情。
那惡鬼盯著他看,他也盯著那惡鬼看。靜默許久之後,惡鬼似是並未注意到他,竟徐徐收回身去,朝來時路飄過去了。
它飄走了許久,黑封才說走遠了。蕭無常鬆了口氣,靠在桌腿上喘息,著實被嚇得不輕。
“你堂堂護法,怕鬼?”黑封有些不屑。
“我所居之處,鳥語花香,仙樂滿山。”蕭無常道,“多年未見地獄景象,乍一看,是有些恐慌。”
“鬼使文牒上說,蕭氏無常,舍利城人,廿三歲歿,一百年孤魂,二百年妖邪。”黑封背著說,“講厲鬼冇見過,騙你老豆?”
“就憑你,也敢自稱老豆。”蕭無常冷冷道,“你老母貴庚啊?我年紀大得能做你祖宗。”
“丟你祖宗!”黑封啐他,“把女冠丟喺嗰醃臢地,又砍我頭,個麻甩佬,起甘蔗頂你肝肺!”
“年紀輕輕,講話這麽髒。”蕭無常有些嫌棄他,“不是鏟人全家就是罵人祖宗,你還會什麽?”
“廢話少講,還坐,等吃腳尾飯?”黑封怒道,“冇你個份!”
他將頭一滾,咕嚕嚕地滾出了桌子底下。蕭無常也隨之站了起來,一人一頭立在神壇前麵,望著那足有半人高的贔屭看。
蕭無常倒是還好,但是黑封隻剩下一顆頭,看得顯然十分費力。蕭無常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有些憐憫他,便低頭問了句可要幫忙?
“唔用。”黑封倔強道,“我可自己。”
“你怎麽自己?”
黑封不搭話。隻見他頭顱動了動,忽然緩緩升高起來,脖頸處竟出現了一截脊椎,越來越長,最後竟如蛇身一般立起,尾部繞城一個彎,頂著他那顆頭盤在了地上。
可了不得了,這是個什麽東西?脊椎人頭蛇?蕭無常一臉驚駭。
黑封顯然也對自己隻有頭和脊椎十分不滿。他垂頭看了看脖子下那長長的白色骨頭,鬱悶地吐了口氣。
“無有辦法,先應付下。”他咕噥道,“左右……我也還係美男蛇。”
哪個美男蛇的蛇身是脊椎,還足有三倍長……蕭無常喉結動了動,但沒有多言。
黑封蛇也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用脊椎撐著脖子仰起頭來。他盯著那石碑看了一會,忽然一笑,露出了兩顆白森森的虎牙。
“墓室!”他喜道,“墓室嘎!”
“我也知道是墓室。”蕭無常歎氣,“龍生九子,六子霸下,龍頭龜身,常馱墓碑。這裏顯然——”
“進去耍?”
“怎麽進?”
黑封甩了甩尾巴。
“手啊。”他努努嘴,“我又麽手,靠你啦。”
蕭無常不明白他的意思。這種地方,他隻能算是客場,更何況這裏的陰氣極大地壓製了他的佛氣。但思慮一番後,他還是決心再試一試。
於是他抬起手來,默誦心經護持,嚐試以術法破之。
隨著他五指張開,金色的卍字符自他掌心滲出,卻又徐徐消散。果然……自己在這裏極受桎梏。
他頹喪地搖了搖頭。黑封在旁邊盯著他看,尾巴把地麵拍得劈啪作響。
“你來。”蕭無常退開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黑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石碑。他微微皺眉,忽然躍起來,猛地甩起自己那長長的脊椎狠狠砸在石碑上。
立刻那石碑就連同那贔屭一起被劈成了兩半,露出了後麵的一扇門來。
“你怎麽把它砸了?”蕭無常十分震驚,“你不怕驚到鬼?”
“我就係鬼,能把我怎樣?”黑封仰著頭道,“費咩力,砸碎了事。”
他說著,扭動著朝那扇門走去。蕭無常剛欲說些什麽,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幽幽聲響,顯然那厲鬼回來了。
這下,他也不再遲疑什麽,徑直跟著黑封朝那扇門走去。
黑封在地上盤著,像條蛇一樣蜿蜒前行。那門未鎖,兩人進去後將其關上,走廊裏的動靜便完全消失了。
蕭無常靠在門上,朝四周看了看。隻見這裏麵是一處幹淨的耳房,約被隔出了三間屋子。四處點著白燭,火焰皆是明黃色,一應桌椅,櫃子,床鋪等俱全,除了不見日光外,與普通房屋沒什麽兩樣。
“好小啊。”黑封疑惑道,“我以為有金銀財寶……”
“你一個鬼卒,要金銀財寶何用?不如一碗腳尾飯來得實在。”
“……有道理。”
蕭無常說著,正欲朝裏麵走走。忽然一陣笑聲傳來,把他們嚇了一跳。
“哈哈哈!有人來啊!”一個有些古怪的笑聲叫道,“給大傻送飯吃嗎!大傻餓了!”
這聲音十分憨厚,還有些口齒不清,竟是個活人,但似乎心智有失。蕭無常和黑封朝臥房看去,隻見一個胖墩墩的小子緩步走出來,滿臉堆笑,兩眼分得極開,嘴角還流著涎水。
“不是阿爺?阿爺呢?”那人一見他們,有些疑惑,“你們是阿爺派來送飯的?”
“我自己都沒得吃,哪裏還給你送啊。”黑封無精打采地說。
“嗚嗚嗚!我要吃飯!我要吃飯!”那胖子一聽,立刻坐在地上蹬起腿來,“你們欺負我!我要告訴阿爺!”
蕭無常抿住了嘴。他知道自己這是見到了誰。
“你是柳傻子,對吧?”他問,“柳十爺的長子,柳小姐的胞兄。”
“是啊,你怎麽知道大傻叫柳傻?”那傻子破涕為笑道,“你是阿爺派來的吧!飯呢!”
“你多久沒吃了?”
“好久了!”柳傻急道,“一晚上!沒吃的!”
一晚上……差不多,從隨黑封一起進後堂到此時,應是好幾個時辰了。
想來柳氏夫婦隨把他關在這裏,卻常給他送飯食來的。若是他們不來送,隻怕這柳傻子要餓死在這。
“你在這多久了?”蕭無常問。
“大傻一直都在這啊。”
“一直是你阿爺給你送飯?”
“一直是阿爺。”柳傻點頭,“大傻好久沒見阿娘了……大傻想阿娘……”
他又蹬著腿哭了起來。蕭無常卻沒有理他,起身在屋子各處轉了轉,沒見什麽異樣,又心事重重地走了回來。
“不對……不是這裏……”他喃喃自語道,“須得出去……”
黑封像條蛇一樣盤在地上,笑嘻嘻地看他。
“佛國護法,在找什麽呢?”
“找陣眼。”蕭無常道,“若不毀了那陣眼,這封禁不可破。若封禁不破,我等便無法離開此地。”
“這倒奇了,”黑封用那撇腳的官話道,“你摘我頭這事先按下,你為何不帶女冠一同呢?把她丟在那裏,跟一群不安好心之輩放在同處,你這是安的什麽心?”
“我不是把你的身體留在那處了?”
“呸,鬼卒鬼卒,無頭鬼也會卒!沒了頭,什麽都不是!”黑封怒道,“天明之前不把我送回肉身處,我化成聻也不會放過你!”
“沒辦法,我又急著找陣眼,又想護著她。”蕭無常將手一拍,“我自己不便,隻能把你拆了,勞駕,多擔待些。”
黑封騰地一下竄了起來,那架勢仿佛要把他咬死。但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砸門。
這鐵門上用朱砂繪著符籙,那東西顯然進不來。但它守在外麵,自己也出不去,蕭無常無奈,隻能在原地徘徊,思索對策。
柳傻子還在地上又哭又鬧。蕭無常看著他,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大傻,我且問你句話。”他微微一笑,蹲下身來,“你阿爺阿娘,對你好嗎?”
“好啊!不,不好,阿娘對我不好,阿爺對我好!”柳傻吸著鼻子道,“阿娘都不來看我!隻有阿爺來!”
“你阿爺是怎麽來的?”
“推門來的啊。”
“不……這門外有東西,而且這走廊也彎彎繞繞。”蕭無常道,“你阿爺……每次就這麽推門進來嗎?”
柳傻子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忽然坐起來抹了把鼻子。
“阿爺每次進來,都拿著個撥浪鼓。”他忽然笑了,“那撥浪鼓可好玩了,一搖一搖的,但是我每次要,阿爺都不給我。”
“撥浪鼓?”
“撥浪鼓!”柳傻子笑著,握緊拳頭搖晃著,“咚咚咚!咚咚咚!”
蕭無常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將手伸向衣襟,緩緩取出一隻撥浪鼓來。
“是這樣的嗎?”他輕聲問。
撥浪鼓咚咚作響,柳傻子爬過來仔細看著,半晌之後,忽然喜形於色。
“很像!很像!不是這隻!”他高興道,“這隻給我吧!”
“不是這隻?那另一隻什麽樣?”蕭無常笑著問,“你若是告訴我,這隻就送你。”
“字不一樣。”
“什麽字?”
柳傻子嘻嘻笑著,伸手指了指撥浪鼓的鼓麵。他手指所指之處,鼓麵的右下方,寫著一個青字。
“那隻鼓上寫的,一個口,一個今。”柳傻比劃道,“口比今小好多……”
吟……那是個吟字。蕭無常愣住了。柳十爺……還有一隻撥浪鼓,而那隻撥浪鼓……
“是君故的……”
他走了神,正分心想著,一旁的黑封卻微微側過頭盯住了他。
“喂,小傻子,”他對柳傻道,“想不想看阿哥變戲法?”
“看看看!”柳傻拍著手笑,“大傻要看戲法!”
“那阿哥就給你演一個……生摘人頭。”
黑封說著,忽然眼神一狠。脊椎尾端猛然卷起,直朝蕭無常刺去,瞬間勾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將他拖倒在地。
蕭無常手裏的撥浪鼓落在了地上,黑封撲過去,一口咬在嘴裏,繼續用尾巴死死地纏住蕭無常的脖頸。
柳傻在一旁拍手大笑,樂不可支。
“封魂使……”蕭無常被他勒得眼前發黑,口中溢出血來,“你……竟敢……”
“不告而取,謂之竊。”黑封狡黠地笑著,咬緊了撥浪鼓的把手,“盜賊。”
“那是……”
“陰陽拘魂使,以詭術襲之,為己所用,你之大罪。”黑封幽幽道,“我二人曾對女冠言你不可信,你的確不可信。既如此,便替女冠除了你這沽名釣譽之人。”
“你……敢……”
“敢啊。”
黑封勾起嘴角,竟陰柔地笑了起來。他的脊椎不斷扭動著,那顆人頭在脊椎之上無比陰森。
蕭無常吐出一口血來。
*********
酒窖外,岑吟滿身是血,正持著劍不住地喘氣。在她身後,韓舍離半跪在地,左臂斷裂,血流不止,看那斷口,竟是被生生撕裂的。
在他們麵前,那半身鬼女正倒爬在房頂,嘴裏咬著一截手臂,黑發濕漉漉地垂下來,露出了她那張已腐爛融化的臉。
“好凶的東西……”韓舍離喘著氣道,“得把手拿回來,不然就接不回去了。”
在他們旁邊,仍舊圍了一圈的聻。那無頭將軍正持戟逼退他們,來一個殺一個,不讓它們趁亂而來。
“真是難辦……”岑吟歎道,“韓舍狐,問你一事。你在這屋中,可有看到一隻撥浪鼓?”
“都什麽時候了——”
“回答我就是。”
韓舍離陰沉地看著他,半晌後還是煩躁地搖了搖頭。
“從未見過。”
岑吟的心漸漸涼了下來。
“既如此……便如此吧……”
她低聲說著,忽然橫過劍來,刺破了自己的食指。血珠冒出,她將指頭按在額頭處,自上而下畫了一道符咒。
“你這是……”韓舍離一見,無端有些心驚。
“若非此境遇,我斷然不會用此法,畢竟損魂傷命。”岑吟說著,卻將劍豎了起來,“但如今唯有此法了。”
“你這是要?”
“上身。”
上身者,謂之請鬼,招引到自己身上。
此法有利有弊,利者,殺氣滿身,任憑妖魔邪祟,都可挫骨揚灰。弊者,輕則神智盡失,重則魂飛魄散。若控製不當,必反噬己身,灰飛煙滅。
“你在這積陰地?請鬼上身?”韓舍離勉強站起來,斷手處微微發抖,“岑君故,你瘋了?隻怕你肉身將舍,回不來了!”
“你不是正好要我全屍嗎?有何不可。”
“奪舍之屍!無用矣!”
岑吟不理他。她默念咒法,封穴脈,閉塞六識五感,最後噤聲。
“你要請誰?”韓舍離喝道,“費這麽大力氣!你是要招誰!”
岑吟卻已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她要請之鬼,百年難出。非是旁人,乃是十九國時期的悍將,公輸縝。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公輸縝一生南征北戰,軍功赫赫。君王愛惜他,唯恐自己身後,於陰間時無人能敵百鬼,竟命他殉葬,時年三十四歲。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他死後魂魄不寧,常守在古城樓外,靜等城池再開。他極少傷人,卻對陰邪之物極端痛恨,召請他來,算是百邪鬼中傷身最小者。
這時岑吟第一次召請他來。
她亦不知自己可否成功,但當一試。
*********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