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醫生的照片是在甲板上拍攝的。

  照片裏，他帶著一個灰色的漁夫帽，正笑嗬嗬地對著鏡頭比剪刀手。照片的背景，是那艘遊輪起航遠離的港口。

  她的“熟人”，就站在遊輪二樓的看台上，手扶著欄杆，眺望著遠方看風景。

  不同於上一次見麵的醜陋猙獰，也不同於記憶中的憨厚老實，照片裏的人，高貴且深沉。他很年輕，穿著不符合年紀的成熟西裝，那張清雋的臉側著，臉上是悠遠凝思的表情。

  這是小二。

  是她從未見過的小二。

  “那時候剛開船，還沒遇上海盜呢，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老醫生的腦袋湊過來，見慕涼煙看得出神，好心解釋，“我就是那時候拍的。”

  “這是誰？”慕涼煙指了指照片角落，臉色僵硬難看。

  她想輕鬆一點，假裝閑聊把話套出來，但她發現在巨大的落差衝擊下，她連假笑都做不到。

  因為，在她的記憶裏，小二絕對不該出現在船上。

  她是在下了船以後碰到他的，他比她還窮，捧著一袋冰冷的包子。後來他說過，他那天去碼頭，是想找個工作去的，哪怕搬貨工作也好。

  這樣的人，會西裝筆挺站在遊輪上？

  “這個啊……”老醫生探頭看了一眼，歪著腦袋想了想，“這個我不認識。但我記得，那艘船的上層都被包下來了，都是VIP。這個人站在那邊，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吧？”

  慕涼煙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這點上她認同老醫生：她記得那艘船的二樓往上，都住著VIP客戶，普通人想升艙什麽的，要有身份，還要加一大筆錢。

  幾乎沒人升艙，反正樓上樓下，風景都是一樣看。

  但他一開始就出現在樓上，那麽基本能排除的，就是他不是普通遊客……

  “那些海盜也是去樓上以後，莫名其妙散了。”老醫生揣測，“估計是上麵搶足了東西，所以就跑了，沒再回來找我們麻煩。”

  老醫生後怕地拍了拍胸口，突然低呼：“我想起來了！”

  “什麽？”慕涼煙一驚，被他嚇了一跳。

  “那個女孩子救人的時候，好多人圍著看了，這個人也站在二樓看！別人叫他什麽來著……”老醫生拍著腦袋，“對了，叫他‘二少爺’。”

  他釋然而笑，一邊翻找著其他照片，一邊嘴裏嘀咕著，“我還想著，有錢人家的孩子萬一出了事，怕是要鬧上國際新聞……”

  他自顧自地呢喃，壓根沒發現站在一旁的慕涼煙，已是一臉墨色。

  二少爺？

  是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排行老二。所以，她叫他小二，底下的人叫他二哥。

  她以為他出聲貧寒，空有一身本事，被現實世界打壓……所以，她對他好，處處想拉他一把，不許任何人欺負他！

  剛認識的時候，小二還一臉擔憂地問她會什麽？說大家相識一場是緣分，可以結伴一起打工。

  但事實上，他見過她救人，早就知道她會什麽了。

  再後來，小二三天兩頭受傷，每次都是深入虎穴，給她牽線黑市的疑難雜症。他說窮慣了，看到錢就想掙，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治。

  嗬……

  他哪裏是窮慣了？

  他是故意找的疑難雜症，以此來試探她的能力吧？

  慕涼煙僵直地站著。

  她無法形容此時的心情，感覺就是大腦中有某些東西在炸開，有某些東西在崩塌……

  “還有就是在餐廳吃東西的照片了……經曆了海盜之後，我就沒再敢把手機拿出來拍東西……”老醫生還在旁邊念叨。

  慕涼煙卻是一句都聽不下去了。

  她越過對方，徑直走了出去……

  ………

  外麵天色陰沉，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正經曆再一輪的暴雨清洗。

  這種天氣，醫院是沒什麽人的。值班的醫生護士，也都留守在崗位，無聊地消磨著時間。

  走廊上走來走去的，隻有傅司城留下的那些下屬。

  “慕小姐？”看到她黑著一張臉從老醫生那邊出來，有下屬立馬上來，關切詢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慕涼煙搖了搖頭，沒有細說。

  下屬顯然是不信的，他根據慕涼煙的臉色，揣測著內容：“是不是有人給您找麻煩了？”說話的同時，他便想衝進去找老醫生理論。

  慕涼煙連忙把人拉住了。

  以強淩弱這種事她是不會管的，她隻擔心下屬進去一鬧，反而扯出她問老醫生借工具，試圖打開“蜜蠟”的事……

  這件事，她是決心自己解決的。

  “傅司城那邊怎麽樣了？”慕涼煙拽住對方，直接丟上另一個問題。

  “呃……”下屬啞火，瞬間轉為為難，“傅少的事……”原則上，他就算是知道什麽，也不能隨便向外透露的。

  “我和傅司城什麽關係你知道的吧？”慕涼煙先發製人。

  謝天謝地，剛剛的事情，她還沒有來得及解釋。所以現在這裏所有的下屬，都應該誤會了，以為她和傅司城在房間裏發生過什麽……

  果然，她一提，下屬的臉上浮現明顯的赧然。

  他僵硬又尷尬地重重點頭。

  “剛剛的事，你們不會亂說的吧？”她故意又補充了一句。

  下屬微微頷首，脖子都是繃直的。

  “那好，既然如此，傅司城那邊有任何的進展，你隨時向我匯報。”慕涼煙直接下了命令，然後話鋒一轉，“顧晚晚呢？”

  她需要掌握全局的動向，然後再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盤算。

  下屬抬手，往樓上指了指：“她還在……”

  “帶路。”

  ………

  單人病房內。

  顧晚晚被注射了鎮靜劑，此時還在安睡。

  除了躺在床上的人，這個房間顯得空蕩又安靜，沒半點住院病人的生活用品。當然，也沒有任何的醫療物品。

  這裏簡單的，就像顧晚晚的房間。

  慕涼煙帶上門進去，走到窗台邊雙手一撐，坐上那半人高的飄窗。大理石冷冰冰的，就像她沒什麽溫度的記憶一樣。

  她坐在那裏看雨、看風景，又掏出那塊“漂亮石頭”出來看……

  她的腦子裏是無措又茫然的。

  怎麽辦？

  她以前活得糊裏糊塗，現在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

  “叩叩！”

  門上傳來兩聲輕響，是下屬敲門進來。

  “慕小姐，”他拎著一個紙袋子，畢恭畢敬地走到她麵前站住，“傅少剛打電話過來，吩咐我們給您拿點吃的。”

  “吃的？”慕涼煙回神，看了眼牆上的時間。她還真是很久沒吃東西了，外麵的天都已經有點黑了。

  下屬去拉開了燈，整個房間頓時從昏暗轉向光明。

  慕涼煙扒開了紙袋子往裏看：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零食，基本沒一樣正經充饑的東西。別說她現在沒有胃口，她就是有胃口，也不吃這個。

  “放著吧，”她把東西往手邊一放，“等顧晚晚醒了，我和她一起吃。”說到這裏，她稍稍頓了頓，又問，“傅司城呢？”

  她剛剛考慮的各種計劃，都和傅司城有或多或少的關聯。

  畢竟，海城現在掌握在他手上。

  “傅少在回來的路上了。”下屬顯得很高興，“已經找到那位陸先生了，毫發無傷。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會帶他來醫院做個全麵檢查。”

  慕涼煙點點頭，又看了眼病床上還在沉睡的人，不由鬆了口氣。

  她總算是能跟顧晚晚交代了，等下把陸之源“還”回來，就當是無事發生。

  想到這裏，她又不免有些羨慕顧晚晚：發生這麽大的事，可以睡一覺，直接就翻篇了，可真好！什麽事都不用親自當前鋒……

  “我們還在山裏找到一個人，受了傷，人活著。”下屬想到慕涼煙之前的要求，索性把最新的動態也分享了，“他應該和今天的事有關。剛把人送到樓下急診，現在還在搶救。”

  “……哦？”慕涼煙的身形一僵。

  她低著頭，把那包不喜歡的零食拖過來，佯裝專心拆著，問得漫不經心：“山裏找到的嗎？是個什麽樣的人？”

  “高高壯壯的一個男人，手裏拿著一把匕首，身上有好幾處傷……”下屬沒有任何防範，把基本特征都說了，臨了還加上一句，“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附近有四具屍體，穿著都和跟過來的人一樣。”

  “啪！”

  話音剛落，慕涼煙的手一抖，那半袋的楊梅，都掉在了地上。

  下屬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低頭，猶豫著撿還是不撿？

  慕涼煙卻像是壓根不關注的樣子，她手托著另外剩下的半袋楊梅，往下屬麵前一送：“你要不要來一顆？”

  “不用了。”下屬擺擺手，客氣拒絕了。

  “行……”她收回手，往自己嘴裏送了一顆，“那你出去吧，我要陪著顧晚晚。”

  全程，她都似乎對下屬的話題毫不關心，對方講的那些內容，還不如她手裏的一袋楊梅實在。

  下屬沒多想，點了點頭出去了，離開時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他不會知道——

  在門關上的同一秒，坐在窗台上的人神色一凜，也跟著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