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作者:群星觀測      更新:2020-12-15 04:37      字數:3973
  第22章

  劉星泉一眼就看到了路邊的那輛轎車。

  在一排破舊的老舊公房前,這輛豪車有種過分的格格不入。經過的路人無一例外地會將目光停滯在車上數秒,露出好奇或者欽慕的神情。劉星泉知道這輛車的主人是誰,這讓他有些詫異。

  “安阿姨……”

  在劉星泉尚未接近車子前,轎車開動了。

  他恍惚看見車窗後安媛阿姨模糊的身影,然後車子逐漸遠去,便什麽也看不清了。

  在劉星泉心中,天下最好的母親是他的媽媽羅清溪,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安媛阿姨。也隻能是她。

  劉星泉一直就很喜歡安媛阿姨。安媛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依然保有著少女時期天真爛漫的心性。在他小時候,劉父時常會帶著他去顏家和顏真作伴。安媛常常會加入他們的遊戲,她那時歡快的笑聲一直停留在劉星泉的記憶中。她對他很好非常好,以至於她的態度影響到了圍繞在顏家夫婦旁邊的那些人,導致有一段時間讓劉星泉產生了自己與顏真一樣是個少爺的錯覺。

  在最無知的兒童時代,他自以為顏真眼中的世界與他看到的是一樣的。那時他有著一種快樂的自豪感。他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比顏真好,他很乖,無論在學校還是外麵,他得到的誇獎也比顏真多。

  小學時期他們孩子放學時會湊在一起玩踢球,當時有一隊高年級學生總是搶他們的場地。幾次三番後,高年級學生便和他們起了衝突。孩子們打架就是那麽一回事,互相叫罵,然後抱在一起互相推搡。一個石頭擦過了劉星泉的額頭,他的頭上出了血。顏真盯著他的額頭,然後憤怒地衝向了那些高年級學生。他想拉住他,但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們的鬥毆愈發激烈。有好幾個孩子哭著倒在了地上。最後他們一起被老師和學校保安帶走。混亂中,有一個孩子的胳膊摔骨折了。這事開始演變得不可收拾。骨折孩子的家長在當地有一定影響力,甚至鬧到了教育局。

  他把檢討交給了他的班主任。他的小學班主任接過他的檢討書,久久沒有說話。劉星泉忐忑地望著班主任,輕聲問:“我和顏真會被處分嗎?”

  “你先想想你自己吧。”班主任歎了口氣。

  “……”

  “劉星泉,你知道階級這個詞的意思嗎?”

  “我知道這個詞的英文是class。”

  “劉星泉,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跟你父親一樣隻是個開車的。”班主任說,“階級就是開車的兒子隻能開車,老板的兒子依然是老板。有句俗語,鳳生鳳,龍生龍,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

  班主任說:“顏真,他有很多選擇的權利。但是劉星泉,你的機會比他少很多。我知道你現在聽不懂。但你如果想要有更好的未來,有些事你不能跟著瞎胡鬧。”

  他茫然不解地聽著老師這番話語。那是一直誇獎他的班主任唯一一次跟他談心。後來打架群毆這件事在某些家長的出麵下被解決了。兩個領頭的孩子被記了大過,三個孩子受了警告,他和顏真都沒有受到處分。

  再後來,記了大過的孩子又惹事被學校退學。聽說後來就徹底成了個到處遊蕩的混子。

  從那時起,某些來自現實的壓力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個少年。他開始逐漸意識到了他和顏真的不同。這個世界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光明燦爛,能讓他一往無前的飛翔。顏真也並非是他可以用學習來比較的對象。從一開始,他們的起跑線就不同。

  有顏岸那樣的父親,還有安阿姨那樣的母親,劉星泉一直都懷疑顏真大概前世拯救過世界。在他的意象世界裏,顏真一直都處在閃閃發亮的明媚光團之中,讓人覺得刺眼而又心生羨慕。有時他甚至會忍不住幻想如果顏家夫婦是他的父母,是他住在那個漂亮的大房子裏,但往往妄想了隻數秒,他就會憤怒地痛罵自己。

  安阿姨的車已經完全駛出了街道。

  這不是路過,她剛才來過我家。那個蜷縮在舊公房裏的狹小,破舊的家。

  他踏進巷道,看見鄰居們擠在樓下吵吵嚷嚷。一個鄰居回頭看到了他,高聲喊道:“劉星泉!你奶奶要被警察帶走啦!”

  劉星泉跑上樓道。兩個警察正一臉無奈地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奶奶。他的奶奶捂著心口高喊殺人啦殺人啦!他的二叔站在一旁一邊勸奶奶,一邊對警察說好話。

  媽媽呢?

  劉星泉衝進家門,家裏一片狼藉,羅清溪臉色蒼白地坐著,幾個街坊阿姨圍著她嘰嘰喳喳。“哎呀!泉泉回來了!”“你兒子回來了!”在街坊的喧嘩中,劉星泉無聲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心中充滿了自己沒有早點回來的懊惱。

  “你奶奶還在外麵鬧著呢。”一個鄰居說。

  “她不是我奶奶。”

  “劉星泉。”羅清溪看著地麵說,“她畢竟是你父親的母親,是你的長輩。”

  “……”劉星泉咬住了牙。

  在兩個警察的努力之下,他的二叔好說歹說終於把劉老太帶走了。眾人搖頭歎息著這種要錢不要臉的極品婆婆,有幾個女人則表示羅清溪實在是太命苦了點,人們議論一番,最後匯總成一句“等你家小泉長大成家立業,你的苦日子就到頭啦。”

  劉星泉沉默不語。

  他厭惡他的奶奶。

  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奶奶就是一切不合理與荒謬的聚合體。他爺爺早逝,他的父親早早承擔了家裏的一切。父親是個孝子,無論奶奶提什麽要求,他都會滿嘴答應盡量滿足。父親是劉家長子,所以所有的奉獻都是應該的。

  自從父親給顏岸叔叔當了專職司機後,奶奶便越發認定父親掛靠了個金山,從此可以有取之不盡的好處。

  凡是老家來人接送,必定是父親開著顏岸叔叔的車接送。那車一開出來,奶奶的臉上就放了光,好像這車是他們家自己的。老家但凡有什麽事,從老家蓋新房到小姨上大學,也必定是父親出錢出力。奶奶早就習慣於此。如果父親稍有力所不能及,在她眼裏那便是天塌了般的不孝。

  有一次,他和顏真踢著球蹦蹦跳跳回家,正巧撞見奶奶為了父親沒抽時間送小姨發脾氣。她又響又尖話語低俗不堪,父親隻是低頭唯唯諾諾。

  劉星泉當時立刻驚惶地看向身後的顏真。被看到了,他想。這是他家最糟糕最不堪入目的場景,被他的朋友看到了。

  顏真的臉上依然帶著那滿不在乎的微笑,用一雙漆黑的眼睛凝視著劉星泉,輕聲道:“你爹真可憐。”

  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時顏真臉上的神情。那一刻劉星泉有一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哪怕是顏真用他慣常的大笑嘲諷他的父親,都比這一句同情之語更來得好。

  顏真是溫柔的。但對於劉星泉來說,這個溫柔等同於戳進心窩的利刃。

  幾個街坊鄰居終於離開了他家。羅清溪對他說,因為奶奶給三叔拿去投資的錢被人騙了打了水漂,其中除了奶奶的老本,不少還是奶奶借來的。現在老家天天有債主上門討債。

  “三叔被騙了錢,關我們什麽事!”劉星泉說。

  “二叔說會想辦法勸你奶奶的。”

  “這麽多年,她一直就這樣。”

  “劉星泉,那是你奶奶。”

  “我真寧願她不是!!”劉星泉想起了去年過年,明明是堂弟偷拿了奶奶的紅包,可奶奶卻一口咬定是他幹的,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奶奶輕飄飄地一句隻要他認錯,就當沒發生過。他不願認錯,他的父親甚至用雞毛撣子威脅要抽他,他死強著不低頭。鬧到最後,有人說看見三叔家的孩子用大票子在外麵買零食大手大腳,這才沒有再繼續逼著他道歉。但事後奶奶又責怪父親沒教好孩子,不尊重長輩,不知進退輕重,鬧得一大家子親戚都尷尬。

  “星泉……”

  我現在隻希望奶奶那邊能全體爆炸集體上天,劉星泉想。

  當天晚上,劉星泉打開書包,從裏麵拿出一個瓶子。這是他在學校值日打掃衛生時發現的一個瓶子,這裏麵書寫著劉星泉近日來唯一的精神慰藉。

  他打開瓶塞,抽出了一張紙,將它展開。

  信的內容如下:

  不知名的信友你好。

  我從未想過漂流瓶能被人收到。因為我聽說大多數漂流瓶都會被扔到荒蕪的無人星球或者卷入虛空風暴中。

  我很驚訝我不抱希望的發泄竟然能掉入一個文明世界。我有一個請求,至少是現在,請不用告訴我你的種族與世界,給我多留一些幻想的空間(也許將來我會請求你告訴我)。

  不知名的異鄉信友,讓我來說說我今天的日常吧。

  今天我和我的朋友提塔一起采福氣根。昨晚我在三層下水道裏發現了一群福氣根群,但那時它們還沒有完全發育,所以我給它們紮了一個記號。今天我們下去時,所有的福氣根都跑了。你大概不知道福氣根是什麽吧。這是我們下水道的一種真菌,用特殊方法烹飪後吃掉它能讓我三個日夜不用進食。它們很喜歡跑路避開我們這樣的采摘人。

  幸好我給它紮的記號還在給我發送信號,我們便沿著信號在下水道裏左拐右繞,我們在一處狹道處停下,我看到了我的福氣根們。它們這下可跑不掉了。但它們落到了一大群僵屍奴工手裏。這群愚蠢的僵屍奴工們將我的福氣根群當成了通道上的汙漬腐蝕物,開著電鏟和消毒噴劑把它們全毀了。

  這群蠢貨!這群福氣根足夠給我們吃一個月。但現在被這群僵屍奴工們給毀了。我和朋友提塔憤怒地朝它們怒喊。

  然後僵屍奴工們的主管走了出來,他當時正站在電鏟車上。他朝我們怒視。當我看到他的製服後,我和朋友提塔很識相地撤退了。那是一個主管,並不是我們所能挑戰的對象。

  如果他願意並搓一搓手指,我和提塔就會被抓住植入芯片成為僵屍奴工,變成下水道清潔大隊的一員。

  我們離開了下水道,提塔很喪氣,我也是。畢竟那麽一大群福氣根是很難得的。提塔說受夠了下水道,受到了底窟的一切,他渴望離開這裏,爬到更上麵的世界。

  我抬頭四望,我們的上方是厚重的光化學霧霾與深不見頂無窮無盡的建築群。半空中飄著灰燼與電弧。無數的艦艇在幽深晦暗的雲後穿行。再上一層世界的風景,會有所不一樣嗎?

  ……

  劉星泉看完了信。他確信有一個人在用這個瓶子不定期地更新科幻小說,而他大概是唯一的讀者。這封信與上次的內容完全不同,內容倒是有點意思。

  他想了想,寫了簡單的回信:1.這種奇怪的僵屍設定與你的背景真不相符,這一點都不古典。2.我很想知道福氣根是什麽味道。

  他將回信塞進瓶子裏。明天他將會把瓶子放學校花園某處綠籬之下。隻要過幾天,瓶子裏就會出現的新的信。

  他期待著這部看起來不怎麽科幻小說未來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