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眾人聞言，神色均是一動。

  廣陵散，乃是晉朝名士嵇康的琴曲，是一首極為難得的曠世名曲。但在此人死後，廣陵散也成為世間絕唱。

  如今，雖然也有打著‘廣陵散’名號的琴曲，但每每聽之，距離傳聞中的‘精妙幽深、超逸絕倫’相比，總感覺少些什麽。

  高弦此刻既然開口，所求的，自然是晉朝的古曲廣陵散。

  隻是，楊真雖然全知全能，簡直無所不曉，但這首失傳了超過一千七百年的古曲，他真的能夠複現嗎？

  “廣陵散？”

  楊真聞言，眉梢微微一挑，旋即輕聲一笑：“這有何難。高弦，琴來。我與你當場演奏即是。”

  “楊前輩稍等，晚輩帶了一張琴，就在大門外的車中，我這就去取！”

  高弦驚喜若狂，忙不迭的朝著門外跑去，取琴去了。

  見到此幕，其餘的杏林二友，無不露出了羨慕之色。

  而將此幕看在眼中的嶽氏父子，嶽梅、敖紅四人，更是一言不發，隻是靜靜的在一旁看著。

  果然，不到三十秒的時間，高弦便已經化作一道清風，迅疾返回。

  他手中，赫然捧著一把焦尾琴。

  此琴，也算是當世名琴，流傳有序，已經有一千八百年之久。跟廣陵散的作者嵇康，幾乎是同一個年代的產物。

  用古琴，演奏古曲，那是再也適合不過的。

  楊真接過‘焦尾琴’，從容站起，在書桌前盤膝坐下，並將古琴橫置在了膝蓋上。

  口中，則是淡淡笑道：“廣陵散，之所以精妙幽深、與眾不同，其根本原因，乃是因為魏晉名士的獨特風骨，跟其他朝代的文人截然不同。他們是親眼見識了‘漢末亂世、千裏白骨’的慘況，故而胸腹之中，多有悲壯之音。”

  隨著楊真這句話，隻見楊真隨意之極的，隨手撥撩了一下琴弦。

  “當啷！”

  這一下撥弦，看似率意隨性，充滿了豁達之意。但響起來的聲音中，卻激烈悶絕，充滿了鐵馬兵戈的殺伐之聲！

  此聲一出，書房裏的眾人無不是悚然一驚，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脊梁骨不自覺的挺直了起來。

  而楊真，卻在弦音不絕之際，再度撥弦而去。

  一時間，金戈鐵馬的酷烈之音，響徹屋內！

  琴弦之音，透徹肺腑，直灌腦髓，震蕩著屋內所有人的身心髒腑。

  很顯然，楊真在撥琴之際，毫不客氣的動用了自己強大內力。此刻的琴聲，稱之為‘魔音入腦’，也不為過。

  但效果，也是拔群的。

  屋內眾人隻感覺，隨著楊真的揮弦演奏，自己仿佛置身於慘烈的戰場之中，四麵八方全都是往來衝殺、肉搏至死的凶悍猛士。

  不死不休，血色殘陽！

  “當！”

  楊真演奏至此，忽的重重一拍琴體，發出了‘當’的一聲重響，仿佛驚魂木一般，將原本沉浸在戰場慘狀之中的眾人，猛然驚醒。

  隨後，一曲聲音細微、嗚咽不定，如哭如訴的琴聲，方才徐徐響起。

  這一次，琴聲並不大，也沒有剛才那種貫徹肺腑的力量。反而，充滿了幽怨之意，就仿佛耳邊有人在低聲竊語一般，令人心中惻隱之餘，更有些毛骨悚然。

  隻是，屋內的絕大部分人，隻聽到了幽怨的琴聲，卻不解其意。

  唯有高弦，在聽到的一瞬間，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叫出聲來。

  這個幽怨低沉的聲音，正是廣陵散的開頭序曲！

  跟現代流傳的廣陵散相比，楊真所演奏的廣陵散，更為幽暗低沉，仿佛稍不留神，便再難察覺一般。

  隻是，在這陣幽怨琴聲之中，高弦卻隱隱聽出了，彈琴之人親臨戰場之後，在血色殘陽之下的真實心情。

  琴者，心聲也。

  古琴七弦，每一聲、每一音，皆來自演奏者的心聲。因此，古琴跟其他的演奏樂器截然不同。

  其他樂器，基本都是演奏給別人聽的，給別人欣賞的。

  唯獨古琴不同，古琴演奏給自己聽的，是抒發自己心聲的。

  想要聽懂這個琴聲，不光要有極高的音樂鑒賞能力，更要有出色的共情能力。

  而這幾點，其他人或許沒有，高弦卻不在話下。

  因此，高弦聽出來了。

  這一小段琴聲，所講述的，基本就是一個主題。

  “當權者為了一己私欲，發擅自發動戰爭，將那些平民百姓的性命，視為草芥。最終，踩著別人的白骨和鮮血，鑄就自己的權利和地位。這，簡直就是造孽！”

  “這世上，沒有人，應該為了別人的意誌，而去死。”

  “生命隻有一次，身死燈滅，豈能重來？”

  嵇康這段琴曲，可謂是看透了當權者的醜陋嘴臉，看穿了古往今來、帝王將相的權謀之術，以及犧牲在這些當權者腳下的無數亡魂。

  權利，令人敬畏。

  而越強大的權利，所引發的血腥和黑暗，往往也是越恐怖的。

  兩個當權者，隻需要在地圖上隨意的劃一道線，也許就是上百萬人的流離失所，以及數不清的血腥戰鬥。

  屍骸遍野，血彌江海。

  而這些屍體，原本，卻都是本應互幫互助、相親相愛的一族人。

  究竟為何，兩個當權者的肆意指揮，就能引發無數人狂熱的屠刀相向？

  究竟怎樣，才能擺脫這永不停歇的屠殺輪回？

  嵇康想要求解。

  漸漸地，琴曲又是一變。

  這一次，曲調和緩了許多，漸漸的已經有了尋常古琴的絲竹之音。

  高山流水、廣原沃野。

  小橋流水、阡陌相聞。

  道德治世、相敬如賓。

  ……

  嵇康在構建一個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一個理想中應有的國度。

  但，隨著世界觀的完善，隨著國家的具現，權利也隨之不可避免的出現。

  最可怕的人，又出現了，那就是淩駕於所有人之上的當權者。

  權利令人沉淪，權利令人瘋狂。

  縱然一開始，權利在設計之初，會受到眾多束縛、限製。但最終，本身就充滿了罪惡的權利，以及人性本惡的人類，最終會自然而然的衝破所有束縛，發展為擁有絕對控製力的權利。

  亂世，又不可避免的出現了。

  而隨著理想國度的崩潰，嵇康也隨之陷入了絕望。

  廣陵散至此，愈發淩亂，就如同喝醉了酒的人，在胡亂撥弄琴弦一般，幾乎已經沒有人了任何美感可言。

  隨著最後的寥寥幾個餘音，廣陵散至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