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學的時候，校門口再沒有嶽梅堵門了。

  蘇荃也沒有跟楊真碰頭的意思，早早就離校而去，不知所向。

  至此，楊真終於有機會跟朱薇獨處。

  “朱薇，今晚上來我家吧。”

  兩人肩並肩，剛來到校門口，楊真就發出了熱情邀請。

  此言一出，一直暗中注視楊真和朱薇的眾多學生，立刻發出陣陣噓聲。

  在這些學生眼中，朱薇怎可能答應楊真這種登徒子一般的流氓邀請。

  可他們噓聲還沒落下，朱薇竟然就已經開了口。

  “可以。”

  聽到這話，校門口的那群學生都瞪圓了眼睛，紛紛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一些人，‘流氓’、‘渣男’之聲已經開始不絕耳語。

  更有甚者，已經做好了衝過來群毆楊真的準備。

  可接下來，朱薇的一句話，卻讓這群人徹底癱在了原地。

  “楊真，有一件事情，我還沒有問你呢，今晚上那你想留我多久？”

  朱薇美眸流轉，仿佛半開玩笑一樣的說道。

  “怎麽，你不介意在我家裏過夜？”

  楊真明顯有些意外。

  因為楊真沒想到，朱薇竟主動說出這麽大膽的話。

  “視情況，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若真想如此，必須先去我家一趟。”朱薇神色平靜的道。

  “沒問題！現在就走吧，你家在哪？”楊真一聽有這好事，想也不想的立刻點頭答應了下來。

  可朱薇見到楊真答應的如此之快，那雙美眸之中，卻瞬間浮現出了一縷複雜之色。

  ……

  朱薇的家，距離學校很遠。

  如果說，鎮陽高中位於鎮陽市的市中心，那麽朱薇的家，就在鎮陽市南方的郊區。

  在這裏，不得不提一句話。

  鎮陽市的民間一向有個說法，市區是普通居民區，西郊是嶽家禁地，北郊是精英公寓，東郊是商業區，而南郊則是貧民區。

  朱薇帶著楊真兜兜轉轉，換乘了三輛公交車，這才來到她的家。

  放眼望去，眼前赫然是一條髒亂破敗的黑巷子。

  這是一個低頭幾乎看不見地麵，抬頭幾乎看不見天空，狹窄燥熱，遍地汙垢的巷子。

  在這裏，每一次抬腳都要小心斟酌，因為一不留神，可能就會一腳踩進那條裸露的下水道裏。

  悶、臭。

  擠、暗。

  在高大上的鎮陽高中裏，好似一朵燦爛金花一般的朱薇，一旦進入了這條巷子，也就仿佛墜入塵埃了一般，再瞧不見半點光彩。

  低著頭，朱薇牽著楊真，匆匆的朝著巷子深處走去。

  似乎她不願意對這條小巷多瞧一眼，更不願意跟這條巷子裏的任何人接觸。

  可楊真目睹眼前的此情此景，心中卻是有些震撼。

  但楊真沒說什麽，隻是靜靜的跟著朱薇往巷子裏走。

  不過，越往巷子深處走，距離巷口越遠，距離公交站牌越遠，人世間的醜陋和陰暗就越發肆無忌憚的暴露在了楊真麵前。

  各種充斥著暗惡信息的廣告，遍布牆壁、電線杆的每一處角落。而無論是開門的，還是沒開門的，有廣告牌的，沒廣告牌的，又或者任何一扇窗戶的後麵，都有一雙隱藏在黑暗中的貪婪目光。

  這些目光都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在朱薇剛一踏入小巷的瞬間，便牢牢黏在了朱薇身上。

  更有甚者，在朱薇路過一個夾道的時候，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忽然從側麵竄出，朝著朱薇的肩頭抓扯而來，似乎要將朱薇拖入那個夾道裏一般。

  幸虧朱薇眼疾手快，急忙側身躲了過去，並緊緊拉著楊真快步跑開了。隻餘下背後那名流浪漢的尖銳嗤笑聲。

  在這種時候，楊真能夠清晰感受到朱薇內心的慌亂和急躁。

  人窮到極致，就會絕望，絕望到極致，就會變成野獸。

  野獸沒有人性，會擇人而噬。

  而朱薇就生活在這種到處充滿了野獸、人渣、敗類的貧民窟裏。

  倘若不是親眼看到，楊真恐怕真的會產生一種錯覺。在高度現代化的都市裏麵，居然還有這種地方存在？

  更讓楊真難以想象的是，朱薇這麽一個正值花季的少女，在這種地方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這小巷雖然不知道有多深，但朱薇每一次從這裏經過，恐怕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提心吊膽。

  一想到這裏，楊真就驀地心痛。

  “你就住在這種地方？”楊真緊緊皺著眉頭，問道。

  朱薇沒有答話，隻是將頭低下，放緩了一些腳步。

  “哎。”楊真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麽。

  就這樣，再沒任何的對話，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了小巷深處的一處破舊平房前。

  生鏽的鐵門上，噴著五彩斑斕的油漆。

  破碎的毛玻璃，掛著淡若不見的血痕。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從這扇窗戶裏向外看，她神色木然，仿佛坐在地獄裏的石像，毫無半點生氣可言。

  唯獨見到朱薇的時候，她目光裏方才流露出了一絲光亮來。

  “姐姐。”

  她開口叫了一聲，起身給朱薇開了門。

  楊真注意到，這個開口叫朱薇姐姐的小女孩，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卻是個跛子。

  而且，她身上隻穿了一件很舊的黃白襯衫，腳上連一雙鞋都沒有，頭發也亂亂的，好似雞窩一般，身上散發著一股腐朽氣息。

  她開門之後，顯然注意到了楊真，這讓她有些害怕，畏畏縮縮的向後躲去。

  但朱薇卻走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安慰道：“不要怕，這是姐姐的朋友，不會傷害你的。他叫楊真，你叫他楊真哥哥就好了。”

  “哦，楊真哥哥。”小女孩從朱薇懷中探出半張臉，怯怯的叫了一聲。

  “你好。”楊真點了點頭，複又朝著露出一絲微笑的道，“你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哥哥嗎？”

  “朱九。”小女孩見到楊真很是和善，說話也膽大了一些，答出了自己的名字。

  可楊真一聽，就忍不住暗暗搖頭。

  一聽這名字，就是隨便起的。這女孩的名字，恐怕也就跟她現在的命運一樣。

  “那個女人呢？”朱薇問道。

  “去發廊上夜班去了。”朱九答道。

  “那個男人呢？”朱薇又問道。

  “昨天打牌，還沒回來。”朱九答道。

  聽到這些話，朱薇不再詢問了，隻是朝著屋裏看去。

  隻見冷鍋冷灶，遍地垃圾，連口熱水都沒有。

  “餓不餓？”朱薇問道。

  “嗯。”

  朱九‘嗯’了一聲，但很快又搖了搖頭：“不餓。”

  朱薇見狀，歎了口氣：“那個男人不在家，你不用說謊的。”

  楊真一楞：“這是怎麽回事？”

  朱薇皺眉道：“若是那個男人在家裏，我妹妹一說肚子餓，就會挨打。被打的次數多了，即便是餓，也不敢說出來。”

  楊真聽了，冷哼一聲。

  “真是豈有此理，這世間竟有這種人渣？”

  “這個世間的惡，永遠在你的想象之上。”

  朱薇看向楊真，神色平靜的道：“楊真，我家情況你也看見了。難道你就不好奇嗎？我為什麽會出淤泥而不染，能夠在這種環境裏生存下來，並且還能每天準時的出現在鎮陽高中？”

  楊真聽了，深吸一口氣：“不知。”

  “那我接下來，便告訴你。如果你聽完之後，還願意邀請我去你家的話，我就答應你。”

  朱薇就這樣子立在門口，一隻手抱著自己的妹妹，一雙琉璃寶石一般的美眸，靜靜看著楊真。

  “願聞其詳。”楊真道。

  “這種事情，沒什麽可詳細說的。我隻能說，我在八歲以前，自身的遭遇和處境，就跟我妹妹現在一般無二。可以說，當時就已經對這個世界沒什麽留戀的了。”

  朱薇口氣十分平靜，甚至有些冷酷，仿佛再講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外人故事。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八歲那年在馬路邊遇到了一個富翁，他一眼就看上了我。隨後便來到我的家裏，表示願意資助我的學習，以及生活所需的一切費用。”

  “有賴於這個富翁的資助，我脫離了苦難的生活，並且獲得了進入學校學習的機會。但，凡事都是有代價的。我跟他簽訂了一個條約，那就是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他就來接我走，而我，則會變成他的所有物。”朱薇口氣依舊平靜。

  隻是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已是有些飄渺。

  楊真聽了，隻是沉默。

  好一會兒，朱薇方才繼續開口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而那個男人也是一個有權勢的富翁。因此，不光小巷裏再沒人敢欺辱我，就連家裏那個曾經動輒打罵我的男人和女人，也不敢再對我動手。”

  說到這裏，朱薇將懷中的妹妹抱得更緊了一些。

  “若不是我妹妹朱九還在這裏，我可能很久以前，就搬到外麵去了。朱九是我唯一的親人，現在也隻有我能保護她。”

  說完這些，朱薇就不再說話了，隻是看著楊真。

  不同的是，原本她那雙璀璨奪目的美眸，不知何時黯淡了下來。

  她雖然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波動，但楊真看的出來，她在楊真麵前說出這些話，是花費了巨大勇氣的。

  學校裏，幾乎沒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

  而她卻願意像楊真和盤托出。

  這是一種信任，更承受著極大的風險。

  一旦楊真嘲笑她，鄙視她，甚至將這些事情四處宣揚出去。

  那麽這個鎮陽市將不會再有朱薇的容身之地。屆時她除了死，幾乎沒有別的選擇。

  她信任楊真，才會說這些話。但從她那雙黯淡的雙眸來看，她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幾乎也就是在驅趕楊真。

  將楊真從她的身邊，以及心裏，統統驅趕出去，斷的幹幹淨淨。

  朱薇沉默著，等待著楊真的回應。

  而楊真也沉默著。

  楊真沉默，不是因為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心中有些感慨罷了。

  要知道，重生之前的楊真，一直都將朱薇視為暗戀對象。

  在那個少年楊真的心中，朱薇簡直就是全天下最美好、最知性、最純潔的少女。

  說她是擁有幾百年傳承的貴族，又或是億萬富豪家的大小姐，恐怕都沒人會產生任何的意外。

  對女性的各種美好幻想，被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盡數疊加在了朱薇的身上。在少年楊真的眼中，朱薇就是那種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女神。

  而像這種明顯有些不切實際，但又充滿了極致個人理想主義的光環，也多多少少影響到了如今的楊真。

  畢竟，兩個人的記憶，在楊真重生的那一瞬間，就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女神光環，也至始至終都加持在朱薇身上。

  以至於，楊真重生之後，也始終都將朱薇看成是自己的女人。

  要知道，楊真此生是要完劫成聖的，而完劫成聖的前提，就是要了結此生的因果。

  少年楊真臨死之前，隻留下了兩個願望，一個是考上全中國最好的大學，另一個則是向暗戀的女神朱薇表白。

  不完成這兩個心願，殘留在楊真身上的因果就無法了斷。

  這也是，楊真重生之後，便直接將朱薇看成是自己女人的原因。

  可問題是，倘若那個少年楊真，得知了朱薇的真實情況之後，還會喜歡朱薇嗎？

  如果他知道爭相之後，當場變了心，不再喜歡朱薇了，那麽這個所謂的因果，還有效嗎？

  楊真之所以會沉默，便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才未免有些感慨。

  因果，就是因果。

  喜歡，就是喜歡。

  那個少年楊真，早已死去，他所看見的那個朱薇，他所喜歡的那個朱薇，依舊是他心目中那個完美無瑕、純真美好的朱薇。

  因果一直都在。

  楊真無法代替那個死去的少年回答。

  隻能說，朱薇最美好的一麵，永遠留在了那個死去少年的心中。

  而朱薇最真實的一麵，則留給了如今的楊真。

  令人感慨。

  “還愣著幹什麽？”

  可楊真感慨之後，立刻掐起了腰，大咧咧的開了口。

  “趕緊收拾一下，一起去我家。這鬼地方，不必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