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笙從夢裏醒來。

  天色已暮，昏黃的光線從窗欞斜透進來。

  屋裏算不得暖，但嫋嫋的煙升騰著，便也平添了幾分難得的暖意。

  四下無人，她連鞋襪也顧不得穿，信步走到窗前，伸手推開，入目皆是雪白。

  她一個人立在窗前，竟平地生出一種十分荒唐的錯覺來。

  仿佛在這世上，便隻剩下她一人了。

  她一個人孤獨地立著，往遠處眺望。

  本金碧輝煌的宮宇，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添了幾分靜謐。

  但很快，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

  有人推門進來，見季笙光腳站在床前，忙急急地拿了被烘烤得正溫的鞋襪上來。

  “天寒地凍的，四姑娘莫立在窗前，當心受了寒氣。”

  季笙轉頭看她一眼。

  “大人。”

  “四姑娘如今是貴人，阿圓當不得四姑娘這樣的稱呼，姑娘若真有心，隻管喚我一聲姐姐。”

  阿圓笑，麵上，有顯而易見的親近。

  季笙有些靦腆，便隻抿唇輕笑了一下。

  阿圓也不在意，小心跪下來，仔細伺候季笙穿鞋。

  這個高高在上的女官，在這一刻，竟似絲毫也不吝於向季笙展現她的善意——與上一回竹林初見時，態度幾乎天差地別。

  季笙不明就裏，但她一向寡言，便隻低頭靜靜將阿圓看著。

  少頃，阿圓站起身來：“四姑娘，天色晚了，且由我送你出宮吧。”

  出宮？

  可是，她不是被容後特意留下來的嗎……

  她便有些遲疑：“大人，殿下，殿下她……”

  容後特意將她留下，難道，隻是為了叫她在偏殿睡一覺不成？

  阿圓麵上的笑容便有些淡了。

  “四姑娘，永安王妃一慣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想來在帶姑娘入宮前，也仔細與姑娘囑咐過的。”

  謹言慎行。

  縱是對上自己不知、不能管的事，也隻管悄悄地袖手便是了。

  阿圓看季笙一眼：“禍從口出的道理，想來四姑娘也是懂的。”

  她的話，仿佛意有所指般。

  季笙頓時不敢再多言了。

  但她被永安王妃耳提麵命許久，自然也曉得自己不能就這樣靜悄悄地離開——

  沉默片刻，她複又開口道：“勞煩大人且與阿笙指一指殿下宮殿所在的方向，縱是阿笙不能親與殿下辭行，可禮不可廢，且容阿笙遠遠地與殿下磕一個頭吧。”

  於容後，季笙心中十分感激——一次又一次的出手相助，一回又一回地抬舉著她，將她以一種極高的地位捧到人前。

  實則，季笙與容後，也不過兩麵之緣罷了。

  但無形中，二人之間卻似有一條無形的線，於冥冥之中，悄然將二人的距離拉進了。

  她總覺得，這位皇後待她多有回護，像一個母親一樣地，一個不過隻見過兩麵的人，卻似比永安王妃還要親近……

  聽得季笙語中恭敬，阿圓原有些冷的麵色這才和緩了些。

  “四姑娘有心，這是好事。殿下曉得姑娘的心意，也當欣慰。”

  她便指了一個方向，季笙走到殿外，方才鄭重地跪下去，恭敬且虔誠地拜倒。

  願殿下心願得遂，從此後，再不複往日憂思……

  今日一別，想必，她再不會入宮了——今日之麵，怕也是此生最後一麵。

  那時的季笙隻當自己身份低微，不會再有任何入宮的機會。

  可此後，她的身份一路水漲船高時，卻猛然發現今日之言竟一語成讖了……

  與容後，她這一生，果真隻有這兩次倉促且短暫的會麵，但這兩次，卻足夠季笙用一生來懷念了……

  她的頭磕得虔誠且實誠。

  待再抬起頭來時，身邊便多了兩個宮人。

  一左一右地，俱是滿臉笑容地看著她：“四姑娘，車馬已齊備了，還請姑娘隨婢子來。”

  來時，油壁車引路，去時，仍是她坐過的那輛車，裏頭照舊備了上好的果茶和點心。

  像是特意按照她的口味準備的……

  唯獨出門時，馬車已不是她來時乘坐的那一輛。

  季笙尷尬地立在宮門處。

  無人等候。

  像是突然被所有人遺忘了，往日那些言笑晏晏的，或關懷或討好的臉，竟無一人在此。

  不過很快，阿圓便緩解了她的尷尬。

  二人同乘一輛馬車，中間隔了一張小小桌幾，上頭放著包好的果子。

  二人相對無言，彼此都有些尷尬，阿圓率先開口打破僵局:“這是殿下特命我包的果子，聽聞四姑娘愛吃。”

  季笙麵上便有些發燙。

  “今晨起來時走得匆忙，我在車裏吃得多了些，倒叫大人瞧了笑話。”

  她仍固執己見，隻稱大人，並不敢輕易與對方拉近關係。

  年幼的小姑娘，到底缺少幾分閱曆——縱然她已經虛活了數十載，可這許多年來，她到底隻是一個人孤獨地存在著，前塵往事都已記不起了。

  更何況是這些複雜的彎彎繞繞。

  好在阿圓身負重任，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隻擺了擺手：“也不是什麽大事，四姑娘倒也不必介懷。”

  季笙便笑。

  麵上幾分尷尬之色仍揮之不去。

  阿圓便笑著岔開話題，有意無意地，“四姑娘倒與殿下十分投緣……”

  多年來，她跟在容後身邊，又是近侍，於容後的性子，也多有幾分了解，自然曉得容後輕易不曾與人如此……說不嫉妒，那是假話。

  可到底她乃皇後心腹，也曉得季笙對容後的重要，初時不明真相的誤會被解開後，對季笙便比平常多了幾分善意。

  “是。”季笙抬頭望她一眼，目中感激滿溢，“殿下待阿笙，的確是極好的。”

  阿圓便笑起來：“不單是皇後殿下，還有四皇子殿下呢，我初次見四姑娘時，便是四殿下在護著四姑娘……”

  想到那個小和尚，季笙便多了幾分笑：“是呀，在寒山寺時，我便與他見過數麵了……”

  語中親近，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阿圓眉梢微微向上挑了挑：“說來也是呢……這許多年來，四殿下一直在山中修行，姑娘倒是好緣法。”

  比尋常人，多了機緣——或是上天早已注定了分離的人終究會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