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夜正（一）

  第三節

  蘩卿頭一遭在宮裏走夜路，難免心慌。遂定住細想。宮裏夜間既然這麽亂的，那她還怕什麽！一灘渾水裏的鯽瓜子，誰分得清誰是誰！再說，自己的路總要自己走，刀山火海，總也要自己趟一趟。一時想起駱思恭，越起了倔強的心。隨手抓起一把土灰往臉上胡嚕一把，又從胸中掏出事先藏好的黃泥膏子，在眉眼和嘴邊做了一番詭。黑燈瞎火的，罩不住風流婀娜，卻總是個瘦嘎嘎、病殃殃的清爽小太監樣兒了。衣服是文書房的，太監服雖大體同，但等級差別還是很明顯的，因也沒敢將文昭閣的木牌掛出來。雖則，她倒不吝這個，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提步便往外走。

  剛動作，側轉就兀地響起一個小娃娃低低的戲謔聲：“你走不了哇！不如出來投降吧！”不緊不慢的，說著還使勁兒吸溜了一下鼻涕。這是凍得？

  蘩卿倏地朝著聲音源頭去瞧，卻是巷口右邊角落裏模模糊糊正探進來一個半尺瓢瓜大小的腦袋。見果然有人盯著，蘩卿反倒定了心。明兒敵不怕，愁的是暗鬼。猜測落了實地兒，她更不怕了。眼珠一轉，“欲飲不足，必尋其羽。”既然有人比她想的周全，她何不用用？

  “嗬嗬！”無聲嘿笑，一邊伸手比在嘴前，做噓噓狀。另一手指一勾，叫他過來。同時，已經眼疾手快的從袖帶裏掏出了一錠五兩的銀裸子。那孩子見她不怕，黑暗中一雙眼眨了眨，頗有些閃爍的樣子。

  蘩卿看不清他一雙小眼兒在瞄到銀裸子時鋥亮的光，卻能感到他猶豫了。嗬嗬，是個愛財的！心裏有了譜，笑眯眯將銀子在手中上下掂著，低低道：“文昭閣的小夥者？這麽冷的天兒，是誰派你來盯著這巷口的？臉都辣了，是不是不能動了？”

  “啊！怎的！”

  “有人來了吧？你這麽給我報信兒，我該怎麽謝你呢？不如就幫我走脫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話間，果然就聽到左側文昭閣罩房的方向傳來一陣走動聲和人語聲，那孩子抻脖子往那方向瞧了一眼，肩膀立刻就耷拉下了些，撇撇嘴。還沒回神兒，蘩卿已經利索的伸手將他拽了過來，捂住了他的嘴。

  一個太監的聲音威風赫赫道：“這邊，這邊，這頭還有幾間屋子，進去，給雜家好好看看！皇後娘娘可傳下話了，今晚上耍錢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給她老人家抓住了！什麽日子口上，一個個頂風作案呢！明兒都給發落到宮外去！”

  “是！”“是！”……

  叮呤咣啷的推門聲，和呼和聲雜遝中，一個女子的聲音淡淡的夾著響起，一字一斷，分外冷綿而悠長，“那邊還有條窄巷呢，雜草叢生，好是個背靜處呢！”

  蔣桂芳！嗬，好個來的及時！溺而不死謂之放生！她這倒是想抓還是想放啊！想抓自己又不過來，嗬嗬，這是想借別人的手了？不想得罪駱思恭吧？——可也不對呀！

  來不及細琢磨，就聽前頭說話那太監似是思忖了片刻，出口的聲音還頗帶著猶豫的，“嗯！對的！蔣姑娘不說，雜家倒忘了。來呀，你們兩個，過去瞧瞧那條巷子有沒有躲人！”好大忘性！明知道這裏有駱思恭的屋子後窗，猶豫卻還敢過來——這是忌憚卻不怕的意思了！看來，是東廠的人。

  誒？——又是樁怪事！

  “是！周公公！”兩個洪亮的男聲，是侍衛了。

  說時遲那時快。蘩卿不待那侍衛的應聲落，已經拽起小火者往回急奔。聽著騰騰的走動聲往這邊來，跑到駱思恭的側窗跟下時，她將那小火者定在原處，匆匆說了句：“站著，別動！一會兒緹帥賞你！”說完，便急速跑回老地方依舊穩穩蹲下。

  屋裏，後側窗突地響起跑動聲，瞬間，其他人都下意識停了動作，看向主位上微微皺了眉的駱思恭。隻有曹髦罵著：“搞什麽鬼！”，邁步便過了支窗邊。李都督猶疑不定的急速瞧張華瑩，她卻正麵無表情的掃著門口。方進門的年輕醫士立刻就頓住了步子，曾廣賢一麵將他往碧紗櫥推了他一把，“這得問李都督吧？”說著，一麵已經離開了原地，眨眼間也閃到了支窗下。

  李都督尷尬的“嗬嗬，”兩聲，剛張口，卻聽後麵傳來兩聲喝：“什麽人！”“鬼鬼祟祟的，誰！”火把的亮子油鬆竄出一道光，照亮了支窗一側角。

  曹髦呱嗒一下推開了支窗，支摘窗向上的棱正碰到小火者的腦袋，擦著挑起，那孩子被推了個趔趄，疼得叫了一聲，又立刻識趣兒的閉了嘴。

  “媽的，是個小太監！”曹髦探頭出去，嗬斥：“幹什麽呢你！”“沒……”不等小太監說話，又朝著巷口的方向問：“哎？誰呀？怎麽回事！”

  那兩個侍衛舉著火把往裏照了照，瞧清楚了窗根下捂著頭站著的是個八九歲的小太監，似是認識，哼哼兩聲要邁腿。轉再瞧冷臉抻了個脖兒出來的竟是曹髦，才就止住步子不動了，“嗬嗬，”笑著道：“是曹校尉啊！”

  曹髦也認出了來人，朝屋裏說了聲：“是對麵的！”

  “哦？！讓他們給我滾！”駱思恭這會兒才出了聲，一字一頓，冷的掉渣。

  曹髦應了，又扭出頭涼笑道：“呦嗬！提督大人還沒回去歇著呢？我們頭兒說了，沒回去的話，讓提督大人過來坐坐啊！”說的是掛著東廠提督印的蘇舜才。這兩個本是他的跟班兒，卻跟李鴻英走的近了。

  “嗨！都督回去了！留下我們當班。”

  “當班兒就當班兒吧，跟我們窗根下轉悠什麽呢！”笑著說話，音兒卻冷的很。

  “嗨！這不左順門查賭麽，我們幾個當值的被喝來跟著轉轉。這就走了！”

  “這麽回事啊！嗨嗨，讓你說的我倒手癢了，要不咱倆來一把？”

  “嘿嘿嘿嘿！改天改天！改天給緹帥賠罪！”那人說著，舉火把不甘的掃了那小火者一下，才轉身退走了。

  曹髦盯著他們的身影消失了，這才冷哼一聲，“跟爺爺這兒裝大半兒蒜！”想往蘩卿所在的陰暗處歪，卻聽駱思恭問：“叫什麽？”

  曾廣賢馬上問了，小太監道：“錢串子。”

  又問：“文昭閣的？”

  “是！雜役。”

  “呆著吧！”聲音畢，支摘窗吧嗒一聲撂了下來。

  那小火者長長籲了口氣，出溜一下跑到巷口處蹲著，隻待那查賭的路過他身前兒才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似是好懸的逃了一劫。剛長出了一口氣，上方往懷裏便砸下來了一錠銀子。他立刻改了臉兒，笑嗬嗬揣起來，一回頭，卻見給他錢的那小太監已經疾步往外走了。

  他趕忙追上去，拉住人，涎著臉皮求道：“你好厲害啊！以後帶著我吧！我跟你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