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有恨無期離宮人千頭一緒謝家事

  （八）

  “哎呀，娘娘終於紆尊降貴到我這裏來了！”謝之畫對著走過來的蘩卿掩唇淺笑，推推正調湯匙的素紅，“放下那個吧，先給咱們的嫦娟娘娘正經上個坐兒呀！”

  “姐姐這要折我的壽了，嫦娥是正緊的寵妃，我哪裏比得。”

  “是是，瞧我總是傻！月桂再高也是個妾，咱們大美女怎麽看得上呢！”謝之畫笑嗔。

  蘩卿盈盈福禮，“姐姐醒過來我真是高興！給我吧，”說著接過素紅手裏的碗勺，跪坐向之畫旁邊的地上，口中淡淡道：“駱緹帥是我表叔，姐姐真是誤會了！”

  謝之畫臉上有一瞬間的不好看，她對蘩卿的心思很複雜。瞧著駱思恭那樣有氣魄的男子乍生生就顧著蘩卿，她羨慕有之，嫉妒有之，之前的愧疚感也突地就消失不見了。她之前還不大信他會去救人呢！或者，她是自傷自憐才更多一些，她不知道，就是覺得恨，蘩卿得到的分明已經太多了！

  蘩卿專注著攪舀琥珀色的凝粥，仿佛沒有看到她五顏六色的神態，輕舉一勺送到她嘴邊，“根勁的參片齊斷成絲縷，瞧這色，聞這味，總是下不了百年了！嘖嘖…你呀，真是好福氣！”蘩卿豔羨著笑對謝之畫道：“看這鬼斧神工的刀工！宮裏的禦廚也不過如此吧？”

  “我倒你平常是個清高的呢！原來也是個徒有其表的！”

  蘩卿笑搖頭，一手扶上她纖弱如骨架的手，“姐姐又想差了！”歎息著，餘光轉向二夫人的方向一頓，“姐姐有這麽個好母親是大福氣。千萬好生將養著，莫要辜負二嬸嬸這片慈母之心呐！”

  謝之畫眼角抽了一下，“你個死妮子，嗬嗬，……”她本沒有多少沉穩，是個紙老虎，被蘩卿一搓就破出原形，心中的所有心思都寫到了臉上。

  二夫人憂心忡忡的聲音恰時響起，“阿蘩啊，你來的正好！快給你姐姐瞧瞧，”她方才在聽婆子回事，半顆心思就掛在這兩人這裏，這會兒過來轉坐到之畫另一側的地上，對蘩卿道：“我總瞧著她，從方才醒來後臉色就大不對著的。”

  明知謝二夫人老辣，蘩卿也不多做周旋，“二嬸子不說我倒是忘了，”她將碗還給素紅，從懷中摸出指甲大一個小盒子，裏麵有方才問臧棣要的水丸，“芙蓉和合養榮丸，是我舅舅新配的，強身健體，姐姐現在服用一粒正合適。”說著，取一粒笑晏晏的遞給二夫人。

  二夫人眉心一挑，喜笑道：“是啊？”說著接過黃豆大小的丸兒，送到之畫嘴邊，“既如此，我兒快試試！”

  “娘，您怎麽說風就是雨的！”

  “哎！別怕！你隻放心吃，若好，”二夫人笑點著蘩卿，“讓她送一車來便是！反正咱們是管吃不管給錢的！”

  “提什麽錢不錢，見外！”蘩卿說笑著，從素紅手裏拿過水碗，示意著送到之畫嘴邊。

  謝家的火焰小去，西邊天幕上晚霞的餘暉便一點點褪出了五彩的光華。宛若一位滿麵煙塵的少女，洗盡鉛華呈素姿。

  駱思恭站在一株梧桐下，一邊聽著白靴校尉說話，一邊隨手撿起一片落葉拈在虛空，比著晚霞的背景瞧。落葉的背後，正對著蘩卿言笑晏晏的側臉，他忽地皺了眉，眼神一閃。女孩子從懷裏取了什麽給謝二夫人，謝二夫人隨手便送給謝之畫吃了。

  “嚴家頭兩日發了兩條船，一船去了暹羅琉球，一船往珠海澳門去了。”出珠海到澳門港，裝船往馬六甲，再轉天竺果阿港，這不是一條新航線，但走這趟線的商家不多。

  “這是往佛郎機去的？”駱思恭一愣，他很意外，嚴家不是一向走留裏克的貿易嗎？那樣的話應該走內海，向東北白翎島方向，轉往鴨綠江口。

  “這個，屬下們也不知道，嚴家的人看我們的勘合是戶部的，起先不讓我們查，他們並著四海幫的幾艘大艦，人很多。差點起了衝突。後來匯了工部的人來了，這才能進倉。”

  “工部？”工部尚書尹士德是首輔申萬年的人。“他們怎麽出現了！”

  駱思恭一雙眼睛冒火的定在校尉臉上。回話的校尉低下了頭，走漏風聲也是王閣老那頭的問題，他可不敢亂插嘴。這位現任戶部尚書王璜王閣老是駱思恭的老丈人，他們的事，他還是閉嘴最好。

  “船上都是什麽？”駱思恭促問：“找到了嗎？”

  校尉搖頭，“緙絲製品一百五十套，綢緞絹綺五百餘匹。餘外的陶器茶葉等都是嚴家自己的貨。”

  “底倉呢？查了嗎？”

  “查了，沒有。別說火藥硝石，機弩神器，就是朱砂鉛汞也一點沒有見到。”

  “他媽的！”駱思恭不由得罵了一句，“那就是在往琉球暹羅那條船了！誰跟進的？”校尉垂頭未語，駱思恭見此，冷笑一聲，“究竟有沒有跟進？”

  校尉搖頭，“王閣老隻吩咐了往澳門走的線路跟進。”

  另外一個校尉覷著駱思恭臉色沉黑如鍋底，眼珠子轉了轉，小心地道：“王閣老顧慮的恐怕是琉球海的海盜。”他說完這句停了停，覷著駱思恭的神色，繼續試探著道：“屬下卻聽聞兵部有內報，說琉球近來不太平，天皇的兩個王子內訌的厲害，外海多集結正規軍，怕是要有大動靜了。”

  “屬實？”駱思恭心底沉的更厲害了。

  “不瞞大人，屬下的兄長走李鴻英公公的門子，捐了兵科一個文書官，每日或見或聞那些大小聲邸抄委實不少。”

  駱思恭暗忖，是他大意了，以為留裏克內亂，嚴家和謝家就一定把東西送到那邊，竟然沒有多想一步眼皮子底下的事！怪不得謝家人不慌不忙，原來他們早有準備，看來，這又是一招聲東擊西呀！而且，就算被朝廷僥幸查抄，料得那些狼筅和火藥的收方也不會袖手不管。

  前有倭寇，側旁還有海盜。海盜啊，嗬嗬嗬，國與國之間的貿易，一旦涉及到正統利益就分外敏感，而東海的寇與盜，從來難以分家。四十年前浙江巡撫朱紈迫死於銀礦糾紛便是前車之鑒，自此而下，至於今日海防打開、國門不禁，大明上下，誰還敢再輕動海盜一半分杯羹？

  前頭說話的校尉看著駱思恭的神色，出口歎了一聲：“可憐戚大帥逝不足年，他老人家屍骨難安啊！”

  “哼！”駱思恭的心思被正說中，心中長歎一聲，忖道：商人趨利，為的隻是錢倒還罷了，怕的卻是若有其他別圖……別說去的是戶部的文部勘合，就是兵部尚書親自帶隊，謝家和嚴家這趟也是必成的買賣呐！“王閣老有什麽話捎來嗎？”

  “有！王家的管家說，閣老特特要帶話給您，說綠萼的事兒他知道了，這事兒是他倏忽了。閣老還說，”校尉偷眼看看駱思恭，“夫人都是被老婦人縱壞了，有時候沒章程。……叫您多擔待，還好沒什麽大損失。”

  “丫頭，丫頭！”一老女人焦急的呼喚突兀地傳來，駱思恭尋聲望去，是劉氏。二夫人的哭泣哀嚎隨之，“兒啊，兒啊！你如何了？兒啊，你醒醒啊！”顫抖的嘶聲在人猝然撲地中戛然而止。

  遠處的謝昌盛似乎大驚失色，如鷹旋般急撲了過去，在看到之畫的臉後，腿一軟，跌癱在地，“啊——之……之……之…謝之畫？大夫，大夫！去叫頁問虛！去叫大夫！”

  “回來，不能叫姓頁的！”劉媽媽道。

  “沈蘩卿！你個賤人！你還我兒性命！”同時，一聲恨叫中，就見緩過氣的二夫人撲向正為謝之畫檢查的蘩卿。

  駱思恭下意識就要提步過去，見到李化龍奔來才克製住了。“劉氏方才去哪裏了？”他問。

  “去了大管家房子的廢墟那裏，後來去了謝昌言那裏。她在找東西。沒找到。曹都督來了，帶了五百人。”

  “謝嘉樹幹什麽去了？”

  李化龍搖頭，“跟著他的人沒回來呢！”

  “謝嘉林呢？”

  “帶著我們的人繞了謝家莊幾圈，剛才回來了，去了謝保利那裏。”

  “小王八蛋！”

  “頁問虛那邊如何？”

  “很好。”

  “那兩具死屍還是沒人動嗎？”駱思恭轉頭看看漸滅的火燼，再看看蘩卿那邊，她已經和謝二兩口子爭執起來了，“屍體先不用管。如此漏洞百出，劉氏那老貨該是沉不住氣了！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待如何！這謝家又到底有什麽秘密要被這許多人惦記！”頓了頓，他冷哼一聲，肅然吩咐道：“你去告訴曹都督，讓他分一百人包圍謝家，方圓五裏之內，隻許進不許出。分五十人將謝家上下人等，一一聚保登記，不要漏掉一個，有異動者斬。其他人，掘地三尺，查抄謝家，包括被連的幾戶鄰家，還有大管家的家。一絲地方都能漏掉。”說著，從懷中掏出大令，要往李化龍手中遞的時候卻頓住了，片刻後才道：“我糊塗了，還是我去見曹都督。你帶兩人去看著沈蘩卿，除非萬不得已，不用出手。”這姑娘可不知道要幹什麽，“有什麽情況隨時來回我。”話說完，人已經匆匆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