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清醒過來，滯重的感覺揮之不去，身體有如巨石重壓，難以挪移半分。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之處，倍顯昏暗，適應一段時間後才辨清似乎是一間陌生的房間。

  鼻端繚繞著若有若無的淺淡幽香，若不是因為屋內的陳設典雅且清爽，幾乎錯以為自己是在某一位女子的閨房之中。但這室內殘存的幽香，也足以證明這裏，至少曾有女子在不久前停留過。

  劍眉下意識地微蹙，掙紮著想要起身，卻突然被一陣撕裂的劇痛給重新拉回了床鋪上。腰間不容錯辨的痛楚提醒著他昏迷前的記憶，一想到某些緊要之事，便再定不下心，再度強撐著將自己冗重的身軀緩緩撐起。

  卻在此時，閉合的屋門忽然被人打開。

  “殿下，你醒了。”

  淑婉的少女見到床上的人，欣喜之餘不免憂切，匆匆趕到床前。來不及出口阻止，他便又被少女扶著躺下，無表情的臉一時有些凝滯。

  “殿下昨夜受了那麽重的傷，需要好好將養一段時日，可不能再這麽隨意，一點都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了。”

  仔細地將夏衾掖好，少女又從旁邊的桌上端過一碗用小爐溫著的藥湯，以藥匙舀著，狀似要給他喂下。

  終於捺不住心緒，他不由語氣疏淡地道：“這裏是蘇府？是誰把我送到這裏來的？”

  這話似有些質詢的意思，蘇洛薇手中的動作微微一滯，答得也疏遠了些：“回殿下，昨夜殿下為阻止帝都混亂以致重傷。受大宗祭之命，洛薇與家兄將殿下帶回休養，以期殿下康健如初。”

  明白了自己的語氣似有不妥，師華宸頓了頓，麵色緩下來：“還是要多謝蘇姑娘和蘇公子了，一夜叨擾，現下我既已蘇醒，便就此告辭。”

  說著，他已是嚐試起身離去。

  “殿下傷勢未愈，還是留下靜養的好，”將師華宸重新按下，少女的不虞散去，眸中隻浮上單純的擔憂，“殿下想是忘了，你左腰的傷極重。多虧了大宗祭及時趕到，才沒有讓洛薇一開始的包紮延誤了救治。”

  聞言，正欲提力的身體驀然一住，僵滯片刻後，終於鬆緩下來，放棄了即刻離開這裏的想法。

  不單單是因為少女的話，也是因為自己的狀況。身體確實治愈了大半不假，但靈識的損傷卻是絲毫未愈。昨夜多次施展了對影響數百人意識為目的的音術，自己也必不可免地受到了些損耗，想要痊愈，至少得三兩天才行。

  大宗祭隻治了外傷，卻對神魂的情況不管不顧，讓自己暫且還不得行動自如，其心思，實在有些昭然若揭了。

  瞥了眼試圖將藥匙喂到自己嘴中的少女，心緒不免微微繚亂。

  “殿下或許自恃有技藝傍身，無需這些東西，但奈何大宗祭與家父都命洛薇好好照顧殿下，還請殿下莫要教洛薇為難。”

  縱然心中亦有別扭，少女的臉頰微熱，卻是舒緩平淡地陳敘。

  “雖然洛薇確實還未與殿下相熟，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必拘束至此吧？”

  不知是哪一句話起了作用，師華宸那冰封般的臉終於化了幾分，遲疑半晌後，線條冷峻的唇微微張開，蘇洛薇順利地將藥匙送了進去。

  “蘇姑娘有勞了，不知蘇大人和蘇公子在何處？”

  沉默之間，那碗藥湯盡數灌下了口，師華宸很快轉開了話題。

  “大哥與父親都去上朝了，如果殿下想要知道昨夜的情況，那洛薇倒是略知一二。”

  知道師華宸的想法，簡要地將自己了解的消息盡悉告知。

  師華宸聞言，麵上的表情倒是未改分毫，她卻明顯地感覺到了些許異樣。

  “多謝蘇姑娘了，我得走了。”

  沉默數息後，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起身，再顧不得腰傷帶來的痛楚，冷定淡漠的神色仿若那傷痛根本不是施加於己身一般。

  倉促之下，蘇洛薇沒能攔住他，眼看他就要逞強似的下床行走。

  恰在此時，房門突然被人打開，蘇賢儒徑直推門而入。

  “殿下如果是急著想去朝殿，倒不如躺下繼續休養，我來告訴殿下便好。”

  蘇賢儒神情清淡地走到床前，示意蘇洛薇暫且退下。

  少女微微屈膝施禮，將藥碗帶出房間，並輕輕地闔上了門。

  提起的一口氣被人打斷，師華宸不得不止住了動作。幾息默然後，便也開口問詢：“今日朝議有何事發生？”

  “大多是有關這次的江湖紛爭的，別的倒是沒什麽要緊。隻有一點，朝中增設武林督侯一職，秦家家主秦泰越授任，職責督查九州江湖，管控一應江湖事宜。”

  幽邃的墨瞳波瀾不驚，並不太過意外，倒像是早有預料。

  看著師華宸一派冷定的神色，蘇賢儒也不由微微驚詫。

  要知道，秦家千年被任以閑散之職，今日竟一躍成為明麵上統攝江湖的要樞。縱然秦家早便是九州江湖實際上的領頭羊，但被朝廷任以實職的意義卻是大不相同。可以說，僅僅憑借這所謂武林督侯的頭銜，秦家便再不是以往那個地位尷尬的千年世族。若是無由，朝廷也不能隨意貶斥有關秦家的一切，而他們也將成為足以與六監對抗的存在。

  今日的決議，無異於一場天翻地覆的朝殿驚變。

  片刻沉思後，師華宸終於緩緩開口：“此事事關重大，輕易不得敲定。是玄微子推波助瀾？”

  “……並非如此，那位天師……似乎從你歸都之後，便不曾再主動對朝事發表意見了……”

  師華宸不禁眸光微動。

  “蘇家輔弼朝堂千年，蘇大人作為蘇家家主，又是當今的大塚宰，應當知道此決議代表著什麽。憑借蘇黨之力，再加上一些明眼的中立朝官，又無玄微子的阻擾，卻還是讓秦家家主得了權。看來，是蘇大人那所謂的‘蘇黨’出了問題？”

  一語道破了隱秘，蘇賢儒頓時愧然而汗顏，卻也極坦然地承認：“的確是我疏忽了，不曾想朝中竟已被滲透至此。以當今之局勢，帝都恐將大亂啊……”

  “不會的，”迎著蘇賢儒微詫的目光，師華宸神色平淡，“有了武林督侯的上任，這帝都，至少會安定個十來日了……”

  這話似是意有所指，蘇賢儒麵色微凝。

  “這提議，是誰提出的？”

  “紫瞵君，朝議開始不久，由他所親口提出。”

  師華宸緩緩頷首，雙瞳微闔，掩去了眸底的神色。

  “另外，雖然知道你可能不在意，但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師承嗣從今日開始，以輔政之職登臨朝堂，行使朝堂參議決策之權。”

  “是麽。”

  不出意料之外的反應，看著師華宸淡漠無謂的樣子，蘇賢儒不禁暗歎一聲，唯有無言沉默。

  看著眼前的冷峻青年，他不禁恍然出神，似是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心底逐漸顯出一縷隱晦而憐惜的情緒，下意識地上前，將依舊有些固執的師華宸按著躺下。

  “你還是好好留下養傷吧，若是想要處理政事，我會讓惟君帶回來。蘇家，畢竟也算是你的母族……”

  隨著話語落下，本待抵抗的心思驀然消散。師華宸目光複雜地看著蘇賢儒歎息著，起身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