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雷樓悠然轉醒，第一個入眼的，便是那個他曾一直放在心底的人。隻不過，自從他那些不明智作為敗露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再沒了這個資格。

  錦霏凰蜷膝坐在一邊有些出神，纖柔的雙臂環抱住曲著的腿，整個人團作一團，顯得有些嬌弱，又顯得有些淒傷。

  雷樓不敢出聲叫她，隻試著憑借自己的力量坐起。尚還虛弱的身體不可避免地搞出了動靜，這才終於引起了錦霏凰的注意。

  “你醒了？”

  錦霏凰麵色平淡地上前，探指把了把他的脈，口中也禮節性地問了句：“身體可還有覺著不舒服的？”

  保持著先時的淡漠的錦霏凰，雷樓還不敢與她刻意搭話。她現在還能這樣關心自己，便已是讓他覺著受寵若驚了。

  “沒，沒了。我覺得我完全好了。多，多謝霏凰小姐的救治。”

  見雷樓麵對自己時依舊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錦霏凰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靜默了片刻，緩緩出聲問道：“我對你已是這般冷淡，你為何還要替我擋下那一擊？”

  “霏凰小姐那般對我，本也是應當的，畢竟我做錯了事，惹霏凰霏凰小姐生氣了。但無論霏凰小姐是否討厭我，我都願為你做任何事。”

  雷樓話語真誠，說話時的樣子，那般的質樸率真、纖塵不染，好似一個孩子在主動送出自己最心愛的糖果。

  錦霏凰愣愣地看著他，終是無奈地低歎到：“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也要再次與你明說，別花心思在我身上了。”

  聽了她這話，雷樓略顯慌忙，連聲解釋到：“霏凰小姐放心，雷樓已是不敢肖想能獲得霏凰小姐的青睞，也決不會再糾纏霏凰小姐。我隻是想，為霏凰小姐做些什麽而已。”

  錦霏凰輕輕搖頭，終於首次在他麵前表露出這個一直存有的疑惑：“你為何對我如此執著？我們之間的緣分，似乎僅僅止於數次偶遇吧？你的這份執著，實在是沒來由。”

  見錦霏凰提到了這件事，雷樓顯得很是認真了起來，連他那幾乎一直都是無波無瀾的眼睛中，也難得地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神光。

  “不是的，霏凰小姐，從我們第一次相見起，我的心中便有著你的存在了。這幾年來，我常常會回憶起那一日。你的身影，也逐漸在我心中愈加清晰。是你，給了我肯定；是你，讓我有了努力下去的勇氣；也是你，成為我的北辰，指引著我走到了現在，讓我成為了現在的我。要不是有你，當年在那座斷崖下，我恐怕就已經落崖自盡了……”

  錦霏凰初聽還有些皺著眉頭，深為雷樓這一番突然的心跡表露而感到困擾，但當聽到了那最後一句，卻是驀然震驚了。

  “斷崖……？”

  不由喃喃地自語著，錦霏凰微皺著柳眉，陷入了往昔的一段緣起。

  相傳，雲州雲隱城外的三千丘崖之中，九州最為神秘的術法大宗——空崖，便藏身於其中。每年，都有數不盡的拜師者慕名而來，卻鮮有人能真的找到空崖所在，更別說順利地拜入其中了。

  空崖，向來是一個矛盾的存在。明明從無蹤跡可尋，簡直像是一個江湖廣為流傳從而三人成虎的謠言，卻又偏偏時有橫空出世的術法高手自稱出身於空崖。因此，這裏引得九州江湖客心生神往，遊曆之人，十有八九都會來到這九州東北之隅的雲州雲隱城碰碰運氣。

  這讓雲隱城人氣大增，甚至成為了雲州之中，比肩州治所在的蒼雲城的第二大城。

  除江湖客對這空崖頗有興趣外，主家駐於蒼雲城的雷家似乎也對這裏的三千丘崖甚是在意，以至雲隱城中，設著一座雷家為數不多的分部。

  尚還是十七歲少年的雷樓，便隨著家族的安排居於此地。

  雷家為工家的執牛耳者，每一位雷家人，自兒時便早早地與繩墨為伴，每一位雷家人成年之前，都至少完成有數件屬於自己獨創的機關或建式。這些機關建式，雖未必是全新的，但也必然在先人的技術上有了獨到的創新。

  近千年來的傳統沿襲，這也幾乎變成了判定一名雷家人是否有資格擁有雷家人身份的唯一標準。

  為了不至於在成年禮上丟了身為雷家人的顏麵，雷家的少年們，相比於機關一道，更願意於建式一道上鑽研。隻因，工技嚴謹的雷家先人早已將所知的機關完善得無可挑剔。真要在成年禮上拿出合格的機關，幾乎必定是自己獨創的，而這較之於建式，其創新難度無疑要大了一個數級。

  因此，真的論起來，雷家一心鑽研機關之道的人，是極稀少的，通常幾代才會出這麽一個人。而稱得上精通於此道者，則更是鳳毛麟角了。

  與建蒼官定的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並不相同，雷家的成年禮不論男女，一律於十八之年舉行。

  那時的雷樓，已是十七了，作為近百年來唯一一個隻專研機關一道的雷家人，麵臨著愈加臨近的成年禮，雷樓卻依然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機關。

  其實雷樓倒也並非連一個機關都做不出來，他反而已是有了大量的獨創之物。隻不過，那些東西多是被雷家長輩評價為與市麵上聊作消遣的奇淫巧玩毫無二致。

  工家務實，雷家更是在這方麵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雷樓所製的那些東西，僅能作為富家子弟茶餘飯後打發時間的玩物，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這等幾乎對於工家技術毫無幫助的東西，也就自然不會被雷家長輩們認可。

  眼見著既定之期漸近，雷樓自然是分外焦急。

  雷樓擁有著自己的工家理念，他認為，機關的進步是循序漸進的，不從小處入手，是沒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改變時代的機關的。

  他以十數年摸透了各種基礎的機關機構，也將它們活用，做出了許多別具一格的機巧之物。但想要獲得家族的認可，還需要真正的，能夠轟動一時的機關才行。而這樣的機關，他卻還未曾成功過。

  近日趕工了多件還隻是圖紙上一塊塊構件的機關，卻因為倉促地急於求成而無一成功。畢竟，機關之術是最見不得貪功冒進的，唯有以最細致的工技，方能製成一件完美的機關。

  最後的一件是構思了許久的機關翼，它雖不能使人翱翔九天，但足以讓他從千仞高崖之上跳下時以滑翔之態安然落地。

  戴著這一套機關，雷樓來到了雲隱城外的三千山崖之上。他對這個機關做了很多計算，卻還沒有必然成功的把握，所以才將它留在了最後。

  望著腳下雲霧環繞的山體，雷樓的心不由微懸，但卻沒有後退一步。

  這一跳，生死未知。

  成功了，他也許便終於能得到長輩們的認可；失敗了，那隻不過是在說明他隻能做些小小的機巧玩藝去討好富家子弟，根本不配鑽研機關術，也根本不配做雷家人。

  成與敗，結果皆由他自嚐。

  雙腿用力一蹬，雷樓決絕而帶著一絲絕望地跳了下去。

  雲霧中的水汽迎麵撲在了自己的麵上身上，有些迫得人睜不開眼。雷樓強自瞪大了眼睛，目測著自己下落的速度與位置，終於在某個時刻按下了機關鈕，將一雙寬大的機關翼展了開來，試圖控製著自己的下落路線。

  情況似乎一切正常，速度被很好地控製了下來，直直下落的趨勢也隨著自己調整了身體擺動而變成了向遠處滑翔。層層雲霧掠過自己，並逐漸淡了下去，想來平地也已是不會太遠了。隻要能安全地落回地麵，那他便終於成功了。

  雷樓一顆有些死寂的心微微欣喜了起來，他終於還是做成了一件機關出來。

  雲霧消失在眼前，地麵已經隱隱可見，雷樓正準備做最後的收勢，卻在這時，那機關翼出了問題。翼展大開著不受自己的控製，滑翔的軌道也開始偏離飄忽，“咯吱咯吱”的異響在昭示著機關翼的不堪重負，甚至他都能聽到那一聲的細微開裂聲。

  失控的墜落感重新出現了，這意味著機關翼已經失去了作用，那一隻翼展果然斷裂了一塊，先自己一步直直地下落。想來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命運也如它一樣，是徹底地摔碎在地麵上吧。

  自己，終究是失敗了。也罷，既然失敗了，與其在成年禮上被當眾判定機關不符要求，還不如自己因實驗機關而喪命。為機關術而獻身，這樣，至少也不會丟了雷家的臉……

  正當雷樓已是絕望地作如此想時，一聲清越的驚呼卻忽然自下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