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讀書人就是要給世道擦屁股
作者:火圈      更新:2020-12-14 17:40      字數:5421
  蘇澈當時見他不言不語很是低落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小師弟不想成為任何一個人,也不想任何一個人成為他,他很傲氣。”

  “他沒說過?你官保仁隻是官保仁?”

  官保仁隻是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在回答哪個問題。

  官保仁不爭不搶性子溫和,但就是太強,蘇澈不止一次打趣他,說這個強驢讀書認死理,人情世故也認死理。

  杜淵那時一書本子拍在了韓澈腦袋上,說這很好很不錯。

  官保仁是頭強驢,但好在聽勸。所以出了淮陽關後,他是朝著江南走的。

  江南好,最好是長安,官保仁朝著江南走其實是想去長安城。

  在離著長安還有百來裏路的時候,他並走不動了。

  這是一座百戶村落,比起官保仁的新邑村要大很多,但貧富差距確是極大有大地主,也有家家戶戶揭不開鍋。

  有些孩子比起臨近城鎮的孩子穿的還要光鮮亮麗,有些孩子卻連村裏的私塾都上不起。

  官保仁走不動了,不是因為腿腳原因,從小就下田插秧割麥,從小就在杏花樓樓上樓下,大堂後廚跑來跑去的他,加起來不知道走了多少路。

  之所以走不動,是因為在私塾外麵的大愧樹下有好幾個孩子都很想讀書識字,於是他並就住在了那個村子裏。

  這個名為上江的村子真的很大,大到規矩很多,風俗更多,人情味也淡了很多。

  上江村的私塾也很大,大到可以種下很多大槐樹和很多讀書種子,可是在官保仁眼裏那些私塾裏的先生卻不是合格的園丁。

  他們從來不會看一眼窗外的野草,哪怕那些野草就長在槐樹底下,這些孩子渴望而炙熱的眼神從來沒有感動他們,感動這個村子裏的任何一個人。

  讀書要錢的,這個道理官保仁知道,從小在在杏花樓打雜的他比很多人都知道錢是有多重要,但是他沒想到原來一文錢不僅僅可以攔倒英雄漢,還可以壓垮一棵棵讀書種子的夢。

  官保仁第一天來到上江村的時候,就遠遠看見這五個孩子坐在槐樹底下,圍了一個圈跟著私塾裏朗讀聲搖頭晃腦,當時官保仁瞧在眼裏隻覺得有趣。

  上江村的私塾和上江村的龍王廟是好些年前同一天完工的,官保仁第一晚就是在龍王廟裏過得夜,龍王廟的功德碑上有記載,是當地的萬大地主花錢建造。

  當夜上江村就下了一場夜雨,下的不小,廟外大雨傾盆,廟內也是水簾洞天。

  為了給龍王廟添瓦他耽擱了許久,廟高著實難爬,雖然身上隻帶了兩塊從地底挖出來的青磚,顯然是建造龍王廟剩下的,好不容易爬上廟頂,抬首間並又看見了那五個孩子圍著大槐樹下跟著私塾裏的朗讀聲搖頭晃腦。

  官保仁眉頭微皺有些不解,規規矩矩添好了瓦後,並又朝著私塾走去。

  昨晚是大雨傾盆如今卻是煙雨綿綿。

  大槐樹長的很茂盛,五個孩子躲在樹底下墊著磚頭坐著口中念念有詞,官保仁走進了些才聽清楚孩子朗誦的是《三字經》但是有多地方音律都讀都不對,應該是沒聽清楚的原因。

  官保仁長相溫和又是一席儒衫很容易讓人親近,五個孩子瞧見官保仁遠遠走來也並不感覺害怕,況且上江村是大村,村子裏經常有外鄉人路過並不稀奇。

  官保仁彎**子笑問道:”怎麽不進去讀書,是不是不聽話被先生趕出來了?”

  四個孩子麵麵相覷低著頭紅著臉不敢說話,倒是一個稍微年長的女童開口解釋道:”上學一年要花很多錢的,讀不起。”

  官保仁微微一笑:”多少錢?”

  女童捏著指頭算了算才搖頭道:”不知道,反正娘親給不起。”

  官保仁揉了揉女童的腦袋,沒有在多聊些什麽,隻是折斷一根枝丫。借著大槐樹茂密的枝葉指出了《三字經》幾個容易讀錯的字,教他們寫了幾個字。

  這一忙活就到了下午,雨早就停了,炊煙寥寥早就升起。

  四個孩子早就散去,倒是哪個稍微年長的女童倒是一點不著急學著官保仁在地上寫字,寫著她的名字,從小篆到草書大篆不亦樂乎,女孩的名字很普通也很好記叫海棠。

  直到海棠的娘親在親自跑到大槐樹下喊她回家吃飯,女童才拍了拍手朝著官保仁作揖行禮。

  海棠的娘親很年輕,樣貌也不錯這是江南女子一概的特點,都很漂亮水靈,哪怕為人妻為人母,哪怕隻是村子裏普通的婦道人家,而且海棠的娘親真的很年輕估計比聖光也大不了多少,想來也是貧苦人間的子女早早就嫁了。

  海棠的母親朝著官保仁施了個萬福,江南女子不論家境學識好壞都是懂禮的,江南女子溫婉好似天生就有的。

  官保仁早已不再是當初哪個孩子,不在羞澀稚嫩,隻是拱了拱手反而出聲詢問能否隨著討口飯吃。

  官保仁自然不是真的餓了,隻是想知道為何海棠這幾個孩子竟然連學都上不了?

  海棠的娘親愣了愣倒是沒有拒絕。

  海棠的家真的不大甚至說的上是家徒四壁。

  除了一個八仙桌,連凳子都是隨便砍得一個樹墩做的,一盞煤油燈也舍不得點,若不是來了客估計都得摸黑吃飯。

  從海棠娘親口中得知,連著海棠其實四個孩子都是堂兄弟姐妹,他們幾個孩子的父親都是邊疆的戰士,最後戰死沙場,屍體都沒有找到,本就垮了的家,原本想著靠撫恤金還能維持一二,卻沒想被得知是逃兵是被自己同僚射殺。

  說到這,母子倆泣不成聲,海棠娘親說,自己男人是個老實人,性子樸實耿直容易得罪人是真,做逃兵是萬萬不會的,海棠的父親在五個人當中排行老大,性子雖然淳樸但是在兄弟五個中卻是最說的上話,靠的住。

  海棠的娘親說自己男人不會做逃兵,跟不會縱容自己底下幾個弟弟做逃兵。

  在商離國,逃兵是大罪,向來都是禍極家兒,一般人家男兒往往寧願拚死換一筆撫恤金都不會做逃兵,這個買賣不值當。

  官保仁隻是聽著,沒怎麽說話,聽著海棠母親倒完苦水,道了謝並匆匆離開。

  人情世故,他是真的不懂,也不願摻和有些道理他說不出來,但他懂,孩子的父親們是否是逃兵,他不知道,也幫不上忙,但他能幫那幾個孩子。

  第二日很早,官保仁就來到了學塾門口候著,好說歹說最後不惜掏出了譜牒,自證自己是國子監的學子後才有幸得見了私塾院長。

  與姓梁的院長說明來意後,梁院長很是為難的,官保仁一再追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最後不知怎的良心發現還是如何院長隻是指了指身後,然後率先告辭離去。

  官保仁極少動怒,這次卻是真的很生氣,以往隻是看著世道偶爾抱怨心中不平罷了,但是如今卻真的生氣了,難道先生教學還需要看人臉色?還需要經過他人肯首?

  出資建院難道不是為了接濟天下?而是為了做這一方村落裏的土皇帝?

  院長所指的位置自然是哪位出資建造私塾與龍王廟的地主家,出了私塾,官保仁正了正衣冠,挺了挺胸,總歸還是生怯的講道理這件事他沒學好,吵架這門杜淵的拿手絕活他更是連皮毛都沒學到,但是官保仁的步子卻邁的極為有力,泥濘的路上每一步都踩的很深很深。

  每一步跨出的距離也是極好極好,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有些事急不得那就慢慢來。

  官保仁並沒有吃到閉門羹,但也沒有落著好,道理沒講通,架也沒吵上,隻是最後,邁出門檻的時候吐了口口水,被門房看見後就落了一頓打,鼻青臉腫灰頭土臉的就被扔到了泥地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當天官保仁就搬出了龍王廟,上了一趟上江城,東市買桌椅,西市買紙筆,去北市買了幾顆糖,然後返回上江村後並尋了處沒人住的茅舍當起了真正的私塾先生。

  不收錢倒還貼了全部家當,不大的”私塾”裏隻有五個學子,海棠,海藻,海瀾,海獅,海狗,三男兩女。

  在鄉下,越是貧瘠取得名字並越滑稽,都是為了好養活,這一點官保仁曉得,他小的時候家裏人叫喚過小泥鰍。

  按照官保仁的話就是,他教五個孩子知識自己不虧,五家人管他一人飯不多。

  “我教學生不要錢,給飯就行。”

  就這樣原本打算遠遊的官保仁就足足在上江村這個小地方待了足足一個月。

  杜淵離開儒家祖師堂後並沒有繞路去看看聖西子,也沒有著急回到武安城,而是來上江村找到了官保仁。

  這天官保仁下課的很早,比往常早了一個時辰,因為杜淵已經在外頭等了三個時辰官保仁隻好早早的下課,不得讓自己這位師公久等的。

  見幾個學生走遠了,杜淵才顯化真身,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爛的茅舍連門檻都沒有,坐著不舒服,杜淵心裏這樣想著。

  官保仁剛想行禮,杜淵擺了擺手,連連歎氣。

  這前些日子剛在儒家祖師堂受了氣,一回來就看到自己這位嫡傳弟子的弟子在外麵被人欺負怎的能不更窩火?

  官保仁笑了笑,替杜淵揉捏著肩膀寬慰道:”師公不必生氣,世道就是如此,身為讀書人查漏補缺盡力做好,一介書生可以教人可克己但做不得強人所難。”

  杜淵重重的歎了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官保仁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說道:”長大了,果真長大了,小光要是知道如今你有這番見解估計也得很開心,說不得還得賞我這個先生幾杯酒喝。”

  提到聖光,杜淵就發自內心的笑了,官保仁也是。

  好似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當弟子的懂是懂了,但是做先生的還是說道說道的,查漏補缺不過如此一遍遍一次次的用心斟酌。

  這間茅舍裏最值錢的莫過於哪一壺墨汁了,杜淵隨手一拘在輕輕一揮,滿壺墨汁並揮灑與半空中,並未灑落一地而是毫無章法的潑灑,懸停在半空中。

  杜淵指了指身前這一副隨手的”潑墨”山河畫卷笑問道:”看出什麽門道了?”

  官保仁指了幾處說道:”有山河,有鬧市,有人間,有仙境,有寒江孤影蓑衣客,也有紅塵仙子上岸來,還有的什麽也不是。”

  杜淵點點頭說道:”如你所見,這個世道就像是一副隨手潑墨畫,有的地方鬼斧神工,天地造化自然而然就成人間仙境,有的地方,有的人,有的人心、品德、秉性生來就讓人津津樂道,比如江南女子的水靈。”

  官保仁會心一笑、

  杜淵又指著幾處地方接著說道:”而有的地方就很一般,甚至很糟糕,所以就需要讀書人,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去慢慢考究,慢慢改善,但不要太過於投入。”

  說著,杜淵又拘來幾滴清水彈指間揮灑在這幅鬼斧神工的潑墨山水畫上,然後看了一眼官保仁繼續說道:”你看,你就像一滴水,輕輕一碰,那些很是一般或者很糟糕的地方就會緩緩改變從而變得美好,但你明明可以再去改變很多地方,這個世界上糟糕的不堪的地方太多了,凡事求至善至美多少會力不從心,有時候隻需要埋下一顆種子就好,風裏來雨裏去任它生長,這並是自然。”

  “這個人間,將來可以有很多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但是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少一個就不值當了。”

  “像你這樣的先生隻教一處人,就虧了。”

  杜淵吐了口口水有些憤懣道:”這人間就像是個拉了屎沒人擦的屁股,我們這些讀書人就是給這個世道擦屁股來著的,但你不能自己一個人死勁擦。”

  “聽說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嗎?”

  官保仁點了點頭。

  杜淵接著說道:”愚公敢伐山,證明了山是可以搬倒的,但是愚公也知道一人搬不動,搬不完,所以一代一代人傳了下去。”

  “讀書人給世道擦屁股就像愚公移山,一個人搬不完的,你要做的是告訴世人,山!是可以搬的動的,你要告訴他們怎麽搬山,為什麽搬山!”

  “不止告訴一個人,而是要告訴天下人!”

  子以解?實不解,先生至,自解!

  官保仁打了個稽首道:”弟子不該意氣用事。”

  杜淵笑了笑很開心,弟子的弟子強是強了些,總歸還是聽勸的,這就很好。

  “小仁啊,此次遊學是看山河也罷,是長見識也好,還是學人間道理,或者是講道理給人間聽,都無所謂,隻要走就行,人間意難平之事太多,山河詩詞也多,凡是盡力就好,點到為止最好,莫要學那強牛,要知道強牛隻能耕田,而你是要載物的。”

  邱高繆給宋客裏的期望很高,杜淵對官保仁同樣如此,已經身死的載春秋對聖西子同樣也是,這個世道需要有人來替後來人查漏補缺,需要有人教後世人如何擦屁股,但是這樣的人很少......

  杜淵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官保仁攔下,杜淵皺眉問道:”怎的?還要師公請你下趟館子?咱爺倆走個?”

  官保仁撓了撓腦袋指了指因為不被拘禁而灑落一地的墨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師公,弟子是真沒錢在買墨水了。”

  杜淵看了眼已經陷泥地裏的墨汁也犯難了,一文錢攔倒英雄漢,逼死老書生啊!

  杜淵擺了擺手,很是爽快說道:”得了得了,文房四寶,墨汁是首,讀書人掀了墨汁,到了儒家老祖宗哪裏都是要挨板子的,這樣你那五個學生師公替你接回國子監並是,但是說好,這件事可得爛在心裏,打翻了墨水傳出去師公可不好在教世人讀書練字了。”

  官保仁笑著應了再次打了個稽首,恭送師公。

  第二日讓杜淵奇怪的是,五個學生,海棠、海藻、海瀾、海獅、海狗,官保仁征得各自家屬同意後除了海棠其餘四個都隨著他回了國子監,唯獨海棠官保仁說想自己帶著,對此杜淵猶豫再三後也未拒絕,隻是囑咐官保仁一定要好生照顧,說是莫要讓丫頭受了委屈吃了苦。

  說著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錢袋子銀子遞給了官保仁,說是隔壁萬地主家給的,莫要客氣,官保仁會心一笑沒有推辭安心收下。

  五個孩子,五家子兒婦人合計了一宿到底還是不甘心放棄這樁機緣,對他們而言自家孩子能去往繁華的京城,能去哪最負盛名的國子監求學如何不是一樁天賜機緣?

  官保仁和海棠是第三日才離開的上江村,連走時帶著海棠朝著萬地主家好好行了一禮,官保仁自然曉得,那一袋銀子是萬地主家的不假,但肯定自家師公一巴掌一巴掌扇出來的。

  海棠有些不解。

  官保仁隻是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解釋道:”世道這樣的,沒誰能苛求誰該去做什麽,誰都不欠誰的,萬地主願意出資建造私塾與龍王廟就是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是大善,但行好事就已經是善!所以理當一拜。”

  海棠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也學著打了個稽首。

  官保仁笑了牽著小姑娘的手,入了上江城又出了上江城往長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