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庭軒

  我在東宮裏沉默了許久，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接受這個她不再屬於我的事實。

  嬤嬤擔心地看著我，我便當著她的麵，悶不吭聲地吃下一碗又一碗飯，我知道我是太子，身上背負著慶國未來社稷。這是我逃不開的枷鎖，可是她不一樣。

  我也時常在想，假如我早就開始爭名奪利，至少在麵對父皇時不至於毫無反抗之力，一切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事實已成了事實，從小到大的相處，足以讓我明白，她並不是一個衷情之人。

  初見她時，覺得她就像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一顰一笑都那麽靈動且惹人疼愛。

  隻要她站在人群中，就永遠是那個目光的焦點，任何時候都無法將她忽略。

  後來我疑惑，為什麽身為一個女子，她能活得那麽灑脫那麽肆意？她身上好像從未有過束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就像陰霾的天空中那抹衝出烏雲的光。

  長大後我才明白，阿衿是一個奇女子。她仿佛集天地之氣，驚人的美貌，而且擁有智慧。這樣的女子注定不會平凡。阿衿在十歲就能與太後相抗，麵不改色、字字珠璣，氣勢更是絲毫不讓。

  隻要給她足夠廣闊的天地，她會是一個傳奇。一個比之她娘和太後，真正的傳奇。

  而我，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衛瀾衣來了，他衝我一笑，看起來卻是那麽蒼白且牽強。

  他現在的模樣，與其說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可他看起來是依舊堅守在他的位置上，坐著他該做的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太子殿下。”

  “進來了，坐吧。”

  我同樣回他一笑，沉默許久、各懷心事。

  從那以後，我開始爭奪。爭奪曾經那些我並不在意的一切。我要讓所有人後悔...

  子衿走了，可是太子妃不能沒有人選。我以為會是葉家的大女兒，結局卻是小女兒葉靈兒。

  我對這一切無動於衷。隻要不是子衿，

  娶誰都隻是娶。

  可是我沒想到，阿衿這時候卻會將我約出來見麵。我忐忑又激動，甚至想要躲著不敢見她。才幾個月的時間...我以為我能做到將她深藏，將她逐漸淡忘，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妄想。

  我去見了她，她拉著我的袖子，哭得那麽好看，哭著求我不要娶葉靈兒。

  “誰都行，為什麽偏偏是葉靈兒，為什麽...”

  我回到東宮。甚至無法平複我的思緒。

  我悔婚了，不顧父皇母後的責罰。

  我說過太子妃的位置是她的，那就言出必行。靈兒...對不起，你是個好姑娘，日後會遇到更值得你嫁的夫婿。而我...我真的看不得她的眼淚，真的見不得她哭……

  看見她哭的那一刻，我的心誰人能懂。

  曾經我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見到她那一刻才發現並沒有。現在...意識到我即將要娶你，感覺這一切都像一場玩笑，天大的玩笑。

  對不起……

  我可以對不起你，對不起慶國，對不起父皇母後，可我唯獨不想讓她難過。

  因為她是希望啊，不止我一個，是京城中那麽多那麽多人，一起那麽寵那麽寵，才寵出來的希望啊……

  *

  *

  葉靈兒

  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我一直堅信，

  每個女孩都會等來那首屬於自己的詩。

  我趴在馬場的圍欄外麵，和身邊們的姑娘們一起，目光不自覺落在最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紫衣傲然的少年。他唇角笑容恣意，永遠都是那麽優秀，那麽耀眼...

  雖然在京城中，關於他作風不正的風言風語很多，就連姐姐都勸我不要喜歡他。

  但是...對一個人的喜歡，要是真那麽容易收回來的話，那和是真正的喜歡嗎？

  更何況，在我眼裏，他幹什麽都很好。

  可是...為什麽他的目光，總是時不時投在朝子衿身上？那個討厭的女人，除了繼承她爹的歹毒手段，還有她娘那張狐媚的臉，還剩下什麽？除了會裝可憐，引那些男人為她爭風吃醋外，她還會什麽？！

  為什麽還有那麽多公子對她前赴後繼？他們偏就吃她這一套？嗬...世人果然都膚淺。

  那個人不喜歡我...也沒什麽，真的沒什麽。姐姐告訴我，從來都不是單方麵的相思，都注定會有回報。我明白...

  世間總是多癡兒，我便做了那癡兒，又何妨？

  後來太子退婚，姐姐抱著我哭得兩眼紅腫，沒日沒夜的落淚，她說她對不起我。

  我同樣以淚洗麵，朝子衿你究竟和我多大的仇怨，都遠在異地還能害我一生！但我還是安慰她沒關係：“沒關係的，姐姐，你不必感到內疚，我現在隻慶幸，慶幸那個許給太子的人是我，這樣一來，被退婚的也隻會是我。畢竟我知道，姐姐你心底，早就有了...”

  姐姐隻哭著，抬手起誓：“這輩子，我一定要讓靈兒尋得真正的好歸宿。”

  我在心底苦笑。好的歸宿...

  我明白，我想嫁的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娶我。在他眼底，任何除了朝子衿以外的女人都像是空氣。他的心，早就隨著那個遠嫁的女人，一起飛逝了。

  既然如此，嫁給誰不是嫁？如今...也好。我不用嫁與他人，日後也不會再有了。這樣...我就能一輩子沉浸到我的夢裏去了。

  那個...我從未敢訴說出去的夢。

  但為了讓姐姐放心，我還是說了一聲好。

  我便隨著這塵世飄浮，長姐問我要不要與她一起進宮，我愣了一下，沒多想的就答應了。父親和家族有弟弟，除了姐姐，我不知道我還能牽掛誰。

  我心底為她感到高興。皇上心底真正喜歡的，其實一直都是姐姐，隻是礙於皇後那裏的麵子，在太師那裏更不好交待，才一直沒有將她接進宮。

  我和朝子衿比，我輸了，輸得徹底。可是姐姐與她比，也贏得徹底。朝子衿，你那麽心高氣傲，可否想到日後會有一天被反將一軍！

  我沒有遺憾了...

  朝子衿，你就算命好當上了皇後又能怎麽樣？皇上的心在姐姐那兒，他不會允許你動她。姐姐一輩子都會成為你的拔不了的眼中釘肉中刺！

  朝子衿，你該明白這個世界從不是以你為中心！

  皇上厚待姐姐，自然也就不會虧待與我。皇上待我相敬如賓，他一直沒有碰過我。我知道他是因為姐姐，也是那一刻我明白，他是真心對我姐姐好的。

  我由衷地為她高興。

  為了不讓姐姐愧疚，我便一直未將這些事說出去。皇上許是出於彌補，便經常過來陪我。很快，我被冊封為貴人。

  有一次，姐姐語重心長得問我，越有沒有喜歡上皇上。我愣了愣，皇上確實模樣長得好看，又年輕，皇城內外不知道多少姑娘家暗自喜歡皇上。

  可是，就在那一刻，我腦海中又浮現了那張，他少年時期神采飛揚的麵龐。於是我搖了搖頭。

  我忘不了他...即使與他而言，我隻是一個路人。沒有那麽多為什麽，忘不掉便是忘不掉，何必執著於一個答案。

  後來我發現，即使皇上心底裝著姐姐，為了皇家的體麵，他也不得不顧及皇後的顏麵。

  就比如那一次，皇上坐著正與我聽戲，她卻突然盛裝出現。我們都很詫異，皇上更是一下子站起來，我便也隻能跟著起來。

  “...你來做什麽？”

  “抱我。”她張開雙臂，隻是盯著他。

  那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究竟哪來的自信和顏麵，覺得皇上會順著她的意？

  “...你說什...”

  “抱我。”她又重複一遍。

  但皇上，卻在我的目光中一步步朝著她過去，我看出他的無奈。他輕輕抱了她一下，不知說了些什麽，便跟著她走了。

  我忘不了當時她離去時，回頭對我那一眼譏諷的目光。

  我慶幸自己跟著姐姐來到了後宮。否則，依皇後那樣盛氣淩人的性子，姐姐豈不舉步維艱？如今，至少還有個照應。

  我開始想要爭寵。

  可是一切，都在一夜之間改變。

  他死了...我知道他是“畏罪”自盡。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與之一並埋葬的是他們之間罪惡的秘密。她就為了與他撇清關係，甚至沒有落一滴眼淚！到他死也沒去看他一眼！

  我痛苦地眼前昏天暗地，飛奔到她麵前，攔住她的轎子:“朝子衿，你可以讓他為你所犯下的一切罪行頂罪，你也慣會花言巧語，竟讓皇上也聽信於你。

  我知道隻他一個，對你來說可能不算什麽，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從此以後失去了一個真正最愛你的男人！”

  衛大人都已經死了，她究竟是有多狠毒多冷情，才能做到在他死的第二日，還穿得那麽光鮮！

  她那麽飛揚跋扈的女人，卻首次沒有與我爭辯。第一反應——那掃向四周的目光，我知道她在心虛！

  哈哈...何其可笑，我真的替衛大人不值。他還那麽年輕，前途無可限量，就為了這麽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

  “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有臉麵跑來指責本宮？可笑...”

  她示意越過我，可我偏不放行！她越如此我越要說，越說越大聲，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朝子衿是一個怎樣的毒婦！

  “朝子衿，你事到如今難道還不明白，你之所以失去孩子，就是老天對你的懲處！”

  “找死！”

  她從轎子上下來，氣得麵色扭曲，一巴掌揮在我臉上，那一掌很重，痛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甚至懷疑耳膜是不是要炸開了。

  可是我眼角餘光掃向四周的人，他們無一不是將目光別開。

  可笑！就因為她是皇後，是後宮權勢的象征，所以他們便都心向著她！可他們別忘了後宮真正最有發言權的是皇上，皇上喜歡的是姐姐，他們竟還都巴結皇後，愚昧不堪！

  我突然大悟，一定是皇後收買了這些人。否則皇上已經當麵吩咐宮人，要多加照顧我們兩姐妹，他們怎麽還會心向著皇後？！

  我的貼身宮女，甚至隻是抬手要阻止她下一巴掌打向我，就被旁邊侍衛一劍刺死！

  “膽敢以下犯上者，格殺勿論！”

  我含著傷痛，滿手是血、滿目震驚！居然是他，他被父親提攜，步步高升才有了今日地位。他怎會心向著皇後，他怎可恩將仇報！我更不明白的，是今日怎會淪為現在的局麵！

  那一刻的恨意達到了極點，我承認我恨她，我甚至想不顧一切得與她同歸於盡，至少死後可以換姐姐一個清淨。

  可是那些簇擁著她的人，將她圍得那樣緊，令我覺得沒有絲毫可乘之機。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哪——！

  ”

  我仰天大笑，眼角落下眼淚。若老天真的開眼，為什麽總會讓好人不長命，而讓朝子衿這樣罪惡滔天的惡人安然無恙活到現在！

  老天若有眼，為什麽不看看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幾經波折，再難恢複兩年前的巔峰盛世！為什麽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得護著這個女人，為什麽死的總是別人，卻讓真正犯下這一切的凶手逍遙法外！朝子衿為什麽還沒有受到報應！

  我看向那顆枯樹，眼底閃過一道亮光。這些宮人可以陽奉陰違，可皇上不會棄我不顧！若我在這裏出事，皇上一定會徹查今日之事。我無論重傷還是身死，朝子衿絕對脫不了幹係！

  她能收買宮人，卻絕對躲不過皇上的徹查與責罰！對，還有皇上，還有皇上……

  我衝過去，甚至顧不上自己這一下過後會不會死，反正我早已沒了活的意義。她害死了那麽多人，毫無愧疚悔改之心！我隻知道，我要她血債血償！

  可就在我抬腿要衝過去的刹那，我餘光察覺到她目光平靜，嘴角甚至勾了勾，暗含譏諷。

  這是故作鎮定？不相信我敢撞下去？

  我感到羞辱，便再無猶豫。

  哪怕是死，我也定要剮下她身上一塊肉來，我要代表那些逝去的亡魂懲處這個禍患！

  目光決絕、視死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