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其心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1-12-17 11:43      字數:4493
  “聖上,那死者家屬同意八百兩銀子和解此案,馮大人說讓嘉君殿下盡快派人將銀子送去,最好下午就能送到,待那家屬得了銀子,出具了和解書,她便依律判決,這事就算了結了。”

  明帝甫一散朝,趙湘就遞了牌子求見聖駕,明帝也沒回睿思殿,徑直在垂拱殿中召見趙湘,見趙湘這麽說,明帝煩惱了一上午的心,頓時舒爽了許多,她滿意地看著趙湘,笑著嘉獎道:“趙卿越來越會做事了,朕心甚慰。朕回去便交待嘉君,讓他親自去送銀子。”

  趙湘躬身施禮,簡單地把自家夫郎立功的事講了出來,並且把功勞全部歸之於嶽曄:“微臣的拙夫已經給了那家屬四百兩,聖上隻需讓殿下再出四百兩即可。這事說起來還是微臣拙夫的主意。原本馮大人把死者和家屬都安置在京兆府的跨院裏,派了衛兵看守,微臣在外麵站了兩三個時辰都進不去,急得心裏頭火燒一樣。微臣的拙夫送了兩件錦緞披風過來,在每個披風的衣兜裏頭放了二百兩銀子和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出去還有二百兩,那死者的兩個夫郎得了銀子又見著紙條,就都同意和解了。”

  明帝心頭暗笑,這趙湘真是一點都不埋沒夫郎的功勞,她順著趙湘的意思施恩道:“嶽公子果然是個賢內助,這麽著,過幾天朕讓皇後賞他件首飾。”

  嶽曄出身工部尚書府邸,嫁的人家也是侯門戚裏,首飾當然是不缺的,可是上回他拒絕接納小莫,在朝野上下已經成了有名的悍夫,她提出讓安瀾賞首飾,就表示皇室原諒了他,他仍然是個體麵尊貴的誥命夫郎,這於她和安瀾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卻能夠讓嶽公子重新在京城貴夫中驕傲行走。

  趙湘聽了,便知道自己為嶽曄請求恩澤的意圖被明帝領會了,她恭恭敬敬地再次向著明帝施了一禮,語調誠誠懇懇地道:“微臣替拙夫謝過陛下,謝過皇後,陛下順察人情,量才器使,因需施恩,寬宏大度,微臣銘感五內,感激涕零。”

  已經散朝了,明帝哪有功夫聽趙湘說這些套話,一邊站起身向外走,一邊隨口問道:“小莫肚子裏的可是你的骨肉,你就一點都不在乎?”

  趙湘緊走兩步,隨在明帝後頭,走到殿門口的時候,小聲道:“微臣對不起莫兒,可是微臣已經選擇了曄兒,隻能祝願莫兒他早日覓得如意妻主,至於他肚子裏的孩子,他既說與微臣家無關,微臣就當從未有過。”

  她這話前半部分說得感慨深沉,仿佛有無限深情蘊在心中,後半部分卻斬截冷淡,似乎這孩兒她一決定放棄,就與她毫無關係了。

  明帝聽在耳朵中,倒有些唏噓。她已經有了四女五子和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體會過女嗣繞膝的快樂,對於自己的骨血做不到截然的絕情,覺得趙湘的說法多少有些冷酷。可是她也不想再開口說趙湘什麽,趙湘還沒有體會過做母親的快樂,旁人多說無益,也許趙湘以後會後悔,但那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她隻是趙湘的主上,沒必要幹涉趙湘的家事。

  想著要通知董雲飛去當鋪中淘換銀子,從垂拱殿出來,明帝便坐了玉輦往熙和殿來,玉輦走到熙和殿院門前停下,她從輦中出來,一眼就看見了正在地上跪著的倩兒。

  她這才想起來,她今個兒早上命倩兒在熙和殿外跪著道歉的事。

  她細瞧了倩兒一眼,倩兒脊背挺直,跪姿標準,雖然從背後看不見表情,但是那一點都不塌架的腰身毫無向後坐的意思,表明他在不折不扣地領受她的懲罰。

  明帝滿意地點點頭,抬腳往院門內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寵誰,不容人拒絕,她懲罰誰,更不容人反抗。否則,哪裏還有帝王的威嚴可言?

  倩兒跪在正對著院門口的位置,明帝要想進院去,就得從旁邊繞一下,當然也可以喊倩兒站起來跪到別處去。明帝想都沒想就往旁邊繞,她隻是要罰他,卻不是要故意地折磨羞辱他。然而還沒等她從倩兒前麵走過去,抬輦的宮侍中就有一個口齒伶俐的,替她發話了:“沒瞧見聖上要入內嗎?也不知道往旁邊挪一挪,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

  明帝看了那宮侍一眼,沒有說話。宮侍們捧高踩低是常有的事,她隻需知道這個小宮侍不是一個厚道本分的人,就可以了。

  那小宮侍見她沒發話,越發得要賣力了,上前一步揪著倩兒的胳膊道:“說你呢,沒聽見啊,往旁邊挪一下。”

  倩兒早就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知道是明帝來了,他心裏頭明白明帝就算性子再好,也是個天子,天子都是不容別人違拗的,因而他盡量跪得端正,好讓明帝消消火,對他滿意一些。後來看明帝要繞過去了,他還在琢磨是不是要故意歪倒一下,好讓明帝對他心生憐惜,卻又怕把事情弄砸了,反而引起明帝的反感。

  眼下前這個不怕死的蠢貨瓜兒,居然敢當著天子的麵踩他,還敢上前拉扯他,這可真是給他送機會來了。他在這蠢貨瓜兒的拉扯下,假裝順著瓜兒往上起,可是膝蓋本就疼得很,他有意不去用力,起了兩下都沒起來。

  這瓜兒見拉了他兩下都沒把他拉起來,麵上就有些下不來台,又怕在天子跟前顯得不會辦事,心裏頭又怒又氣,就使了極大的力,把胳膊掄圓了狠狠地一薅,想要把他從地上直接薅起來再甩到旁邊去。

  倩兒這回根本就沒讓瓜兒為難,他順著瓜兒的胳膊自己爬了起來,在瓜兒往旁邊甩他的時候,他不僅不抓住瓜兒的胳膊自己努力站穩,反而順勢往旁邊用力一摔,直摔出了五六尺遠。

  雖然他穿了冬裝,但是骨頭著地的聲音還是又脆又響,他疼得眼前發黑,眼淚刷地一下子流了滿臉,他也沒有刻意忍耐,讓自己很是自然地哭出了聲。

  明帝先是看著倩兒被甩麻袋一樣地甩了出去,接著聽見那小小的貓兒般的哭泣聲,就微微地皺了皺眉。她到這個時候還沒打算開口,甚至沒打算繼續看倩兒做什麽,然而她皺眉的表情被這個蠢貨瓜兒瞧見了,瓜兒以為天子是極其厭惡倩兒的意思,就蹭地一步邁了過去,衝著倩兒怒吼道:“你哭什麽哭?你做了錯事,還有臉哭?”

  倩兒立刻止住了哭聲,可是哭聲停了,他卻沒有忘了吸氣,他把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明帝的方向,留心明帝的動靜,待明帝的視線往他這邊掃過來的時候,他就用極小的聲音抽抽噎噎,臉上的表情也是委屈又膽怯。

  明帝隻看了一眼,就被他這楚楚可憐的眼神弄得心裏頭不落忍,她衝這凶悍的瓜兒發火道:“當著朕的麵,你大呼小叫的做什麽?誰準你行為粗魯的?”

  那瓜兒沒想到天子會這麽說,一時間有些尷尬,倩兒心裏頭卻也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明帝會處罰瓜兒,沒想到明帝隻是這麽不疼不癢地訓了瓜兒一句,看來是對他仍舊算不上有情。他失望之下,表情就越發地嬌弱可憐,淚水一顆一顆地往下落,長長的睫毛都被淚水沾濕了。

  偏偏瓜兒瞧他這麽裝柔弱,越發地看不上他,大聲反駁天子道:“聖上,您說啥,奴才行為粗魯?哎喲,聖上,您別一看他哭了您就心疼啊,他那都是裝的,奴才根本沒怎麽著他,他自己要往地上摔,怪得著奴才嗎?”

  一個宮侍居然敢當眾頂撞自己,明帝的火氣騰地一下子就上來了,她怒聲問道:“朕怎麽做事,用得著你一個侍兒來多嘴?還不把人給朕送回去?!”

  瓜兒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實在是有些不明白,天子怎麽忽然把矛頭對向了他,他明明是在討好天子啊?

  可是不理解歸不理解,天子的怒火他哪裏能頂得住,他不情不願地走上前去,把倩兒攙扶了起來。倩兒有意地要表現出自己的可憐,他先是甩開瓜兒的手,向著明帝行了個不怎麽標準的屈膝禮,口中軟軟地道:“奴才,奴才多謝聖上,多謝聖上體恤奴才,寬恕奴才,奴才以後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方才重新抓住瓜兒的手,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這瓜兒的手臂上,在瓜兒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向著皇儀宮而去。

  明帝瞧著倩兒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心裏頭多少有些憐惜,但她惦記著要讓董雲飛去淘換銀子,也就沒再理會,徑直邁步入院。

  然而她跨過院門前的台階,都走到院子裏頭了,熙和殿的侍兒們方才告訴她,他們主子去往碧宇殿了。明帝眉頭微皺,嗔了一句:“為何不早說?”

  侍兒們也不敢回嘴,就那麽躬身施禮,其中一個膽子大的道:“聖上方才並沒有問奴才們的主子在不在殿中。”

  嘿,自己不問,他們就不提,站在門口看熱鬧嗎?明帝微有些不快,卻也不願意在董雲飛不在的時候發作他的侍兒們,她快步出了門,乘了玉輦往碧宇殿來。

  本以為碧宇殿內隻有薛愷悅和董雲飛在,她進了門才發現,林從也在。三個人正坐在一起,把玩幾隻碧玉鐲。

  斜對著殿門坐著的薛愷悅先看到明帝進來了,當先站了起來,還向著董雲飛和林從使了個眼色,董林連忙跟著轉過身來,三個人一起向著天子施禮,“臣侍見過陛下。”

  明帝笑著止住,“不必拘禮,“從兒幾時回來的?你們三個用午膳了沒有?”

  薛愷悅笑著向她介紹:“小從一回來,就到臣侍這裏來了,哪裏來得及用午膳?陛下這會子過來,應該也沒用午膳吧?臣侍讓人傳膳,陛下和小雲小從都在臣侍這裏用吧。”

  這話正合明帝的心意,隻是,她一邊攜著薛愷悅的手,坐在薛愷悅所坐的坐榻上,一邊看著董雲飛囑咐道:“雲兒簡單用一些,就去當鋪裏淘換銀子吧,趙小湘已經把事情談妥了,共費八百兩銀子,她和嶽曄替雲兒出了四百兩,雲兒隻需要換四百銀子便可。”

  董雲飛正惦記著這事,聞言便道:“臣侍過會兒就去,這銀子臣侍是交給趙侯嗎?”

  明帝也不是很清楚趙湘究竟怎麽個安排,但她想趙湘會安排好的,便不甚在意地道:“雲兒隻管去淘換,到了京兆府,趙湘會同雲兒接洽的。”

  董雲飛連忙答應,盤算了一下道:“隻是四百兩的話,就用不著當陛下給臣侍的紅寶石項鏈了。臣侍把金項圈掛鎖、金獅子鎮紙、金靈芝護心鏡還有聖上給臣侍的那兩個小金馬全都當了,估計就有個二三百兩了,餘下的一百多兩,陛下之前給臣侍的小金元寶,臣侍還沒有花完,湊一起也就夠了。”

  林從聽董雲飛算得這般瑣細,記起父親說以後要同宮裏的幾個兄弟互相扶持的話,便笑著接話道:“四百兩銀子就要讓小雲子當東西,說出去沒得讓人笑話,還是臣侍替小雲子出了吧。”

  明帝微笑著否決了林從的提議:“這事從兒不必管,朕讓雲兒去當銀子,自有朕的道理,不是因為雲兒沒有銀子使,整個姚天都是朕的,朕多少銀子賞他不得?”

  這話說得好像是就事論事,卻又總讓人覺得是在隱隱約約地說什麽道理,林從抿了抿唇,心頭一陣委屈,可他記得父親的囑咐,沒敢把這委屈表露出來,隻把手指甲掐在了掌心裏。

  薛愷悅看明帝當著他和董雲飛給林從軟釘子,唯恐林從不自在,連忙笑著替明帝解釋道:“陛下要小雲去當東西,是要讓朝野上下都知道這銀子是小雲的私房,小雲隻是失手打死了人,已經在盡力補償死者家屬了,這樣就不會有人揪著小雲不放了。”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林從聽了,疑問就解除了一些,但是想到明明是個極簡單容易回答的道理,明帝卻不回答他,另外扯一些有的沒的,他心裏頭忍不住有些傷感。

  他在戰場上以性命維護的天子妻主,就是這樣子對他的,一件事做的不合她意,她就給他碰釘子。

  林從這頓午膳吃得沒情沒緒,根本就沒動幾筷子菜,偏偏明帝有意磨磨他的性子,把他的失望憤懣瞧在眼底,卻並不伸手給他夾菜。一頓飯吃完,林從隻覺心裏頭苦得跟喝了三碗黃連似的。

  “陛下幹嘛這樣子?小從他也沒有做錯什麽啊,陛下平日裏也挺寵他的,今個兒怎得故意打壓他呢?”薛愷悅在林從和董雲飛結伴離開之後,忍不住小聲埋怨明帝。

  薛愷悅雖然是她心愛的,但畢竟隻是貴君不是皇後,明帝不欲同薛愷悅多加解釋,強行轉了話題道:“皇兒今個兒有沒有鬧悅兒?”

  薛愷悅聽她這麽說,便知道她是不打算講了,他聳聳肩:“陛下不想說,臣侍也不想管,臣侍隻是怕萬一小從慪著了,陛下可就要後悔了。”

  明帝無奈地笑笑,“朕有分寸,不會讓從兒慪著的。倒是朕要問悅兒件事。”

  “陛下要問臣侍什麽事啊?”

  明帝斟酌著語氣道:“皇兒已經五個月了,悅兒想不想知道是個公主還是個皇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