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1-12-17 11:42      字數:3830
  京城崇義坊的定邊侯府中,經過兩天兩夜的治療,凰朝一等定邊侯男子侯爵林賡已經脫離了危險,可身體仍然十分虛弱,說話的力氣都不是十分充足,此刻,他慈愛地看著兒子林從用沙啞而斷續的聲音言道:“從兒,為父無大礙的,你該回宮回宮吧,不用一直守著為父。”

  果君林從已經在父親的病床邊守了兩天,夜裏就在靠窗戶安設的用來給侍兒睡的小榻上睡上一會兒,白天基本上是一刻不停的,給父親林賡喂水喂藥擦臉擦手的活兒,全是他一個人親力親為,別說侍兒們了,便是林征的侍夫子墨想要替他一會兒,他都不同意。

  子墨和林家別的親戚男子隻要說上一句:“公子您還是歇一會兒吧,這些瑣事讓我等來做就是了。”他就哀哀地回上一句:“我才能伺候爹爹多久?你們不必勸我的。”

  子墨幾個見這情形,也就隻有由著他,因而雖然隻有兩天兩夜的功夫,可林從這會子看上去已經是雙眼血絲皮膚粗糙身體疲倦了。

  天之驕子的兒子為了照顧自己,累得不像話,林賡豈有不心疼的道理?更何況他病勢控製住之後,頭腦就略微地清明了一些,把局麵思量了一下,明白讓林從在家中多住,於林從無益,於林府也無益。

  “爹爹,爹爹才剛好轉,孩兒哪裏能放心?孩兒等爹爹大安了才回去。”林從抬起困得隻想合起來的眼睛看著父親,語氣中全是不放心。

  林賡見兒子如此孝順,又是欣慰又是感歎:“你這孩子,往後不過是慢慢服藥調養,你有什麽不放心的?聽爹爹的,等案子有了結果,你便回宮去。”

  林從也是這麽想,父親的病症不是三兩日可以治愈的,可是他不能一直在宮外呆著,等官司有了結果,就是回去的時間了。

  想到自己過不多久就得回去了,他心中越發舍不得父親,抬手把小幾上的龍眼一顆一顆地剝給父親吃。

  他自幼是父親的心頭肉,長大了是天子的君卿,金尊玉貴,這些瑣事做的不多,因而他剝龍眼的速度不算快,好在林賡也並不著急,定邊侯心中是很清楚的,兒子能陪自己的時光也就這麽一兩天了,三日內案子必出結果的。

  林從剝了十幾顆龍眼的時候,子墨帶著管家進來了,管家一進來就稟報道:“家主,案子判下來了。”

  林從有些驚訝,搶先問道:“這麽快?怎麽判的?”

  原本在雕花隔牆外麵坐著的幾個男子親戚也全都湧了進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怎麽判的?妻主她有沒有事?”

  那管家是個五十來歲的女子,當年是林從母親的貼身婢女,這會子進到內室,連頭都不敢抬,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恭聲答道:“今個兒上午聖上在朝堂上判的,小的們剛得了實信,是禦史中丞陳大人那邊的差役告訴小的們的。大小姐官降兩級,由工部副尚書降為權工部副尚書,繼續在西境修河道,陳大人說這叫戴罪立功。”

  林從舒了口氣,姐姐林征的官級雖然降了,但是差事還是原來的,隻需要把河道修好,將來慢慢恢複品級也容易的。這比他原來擔心的,姐姐會被免職除名的情況實在是好太多了。

  定邊侯林賡也鬆了口氣,他把手背放在額頭上,向著皇宮的方向感歎道:“聖上寬仁,征兒這處罰不算重。”

  老管家聽他們父子這麽說,也跟著往處罰得不重上講:“據那陳大人的差役說,陳大人也說大小姐的處罰不算重,讓咱們給大小姐寫信的時候,勉勵她恪盡職守,爭取早些官複原職。”

  林賡點點頭,“陳大人所說有理,這回陳大人算是費了心了,明個兒送些禮物到她府上。”

  “是,陳大人府上的如君多,家主若是舍得的話,不如把那套藍紫色的玉鐲送她兩對吧。”管家躬身答應,還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林賡瞟了一眼在雕花門洞附近站著的親戚男子們,否定了這個方案:“那倒不用,案子剛判,咱們就送鐲子,無私也有弊。你讓人揀冬日的鮮藕臘貨,給她送一車過去,表表心意也就是了。”

  “小的知道啦,小的這就去安排。”管家答應之後,卻並不就走,繼續講林絡的事:“朝廷讓絡小姐把侵占的田地全部退回去,再繳納罰銀若幹。還有,終身不許絡小姐做官。”

  林賡徹底地放下心來,“也罷了,她也不是做官的料,不做官倒也踏實。”

  林從也是這般想,雖然這處罰不算輕,終身不許做官,可以說是徹底斷了林絡的前程,可比起他原本擔心的林絡要麽流放要麽死刑的結果,仍舊算是偏輕的,又見林賡這麽說,他便跟著道:“不做官也餓不著她,倒免得她以後再闖禍了。”

  這話正合林賡的心意,林賡衝著兒子笑笑,然而他這個欣慰的笑容剛一露出來,門洞邊上站著的男子中有一個身著正紅色雲錦冬裝的年輕男子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這男子嚎啕大哭道:“我的天啊,妻主以後做不了官了,田也被收回去了,我們這一家子,日子可怎麽過喲。”

  這紅衣男子一哭,另一個身著水藍色繡羅冬裝的年輕男兒也跟著哭起來,這水藍色衣衫男兒的聲音略小一些,可是哭的內容,也更加地絮叨:“奴家怎麽就這麽命苦喲,隻說嫁了個椒房貴戚好妻主,凡事都有人庇護,誰知道這椒房貴戚沒有一點用,妻主這輩子翻不了身,我們一家子都要吃糠咽菜了喲。”

  林從聽得眉頭微皺,這兩個男子,他隻認得第一個,他小表姐林絡的正夫,後麵這個他並不認識,聽語氣,應該也是他小表姐的夫郎。

  他指著二人斥責道:“你兩個哭就哭吧,這麽夾槍帶棒的做什麽?”

  那水藍色衣衫的男兒聽他開口了,便有些怵了,含恨帶怨地看了他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家可不敢夾槍帶棒,奴家隻是替妻主委屈,妻主才犯多大點事兒啊,就終身不得做官了,之前那些個官員,什麽鄭大人、什麽高大人、什麽白大人,闖的禍都比這大多了,可是她們該做官做官該拿俸祿照樣拿俸祿,還有趙侯家,趙家人都叛逃了,她們家還是侯爵。到了咱們這兒,就罰得這麽重,丁是丁卯是卯的。”

  這水藍色男兒說到這裏,似乎忍不住滿腔的委屈,雙手捂著臉大哭起來,“我的苦命妻主啊,你沒這門貴戚,沒準還能判輕點。”

  那紅衣男子聽著這水藍色男兒的大放悲聲,也跟著埋怨起判案不公來,“我的妻主啊,貴戚的光你沒沾上一點,要拿個人做典型就挑中你了,你怎麽這麽命苦啊,我的妻主啊啊啊啊。”

  林從愣住了,他原本覺得判罰得不算重,可是聽這兩個這麽一哭訴,想想鄭嵐和高芷、蕭霽月那幾個劣跡斑斑的官員,到現在照樣食朝廷俸祿,心裏頭也認為明帝是在拿他們家做典型。

  意識到這一層,他的臉色就不怎麽好看,因為這兩個說的是事實,他便沒有開口製止他們。

  林賡及時地看出來兒子心情的轉變了,他衝著這兩個男子道:“聖上的旨意已經下了,你們怨天尤人又有什麽用?還不趕緊回家去,把家裏的銀子打理打理,看有多少,給你們妻主送過去。”

  那兩個男子一個嚷嚷道:“舅舅這話說的,奴家妻主受了天大的委屈,奴家抱怨兩聲怎麽了?舅舅不讓奴家抱怨,那舅舅就把這罰銀出了啊。”

  另一個道:“聖上這麽待奴家妻主,就是打三公主和殿下的臉,等聖上哪天徹底厭棄了殿下,沒準奴家和妻主還要跟著吃掛落呢。”

  林從隻覺得一顆心忽上忽下,雙手握成拳頭,嘴片也被咬得發了紫。

  林賡見狀也就不理這兩個男子了,沉聲對那管家道:“喊幾個力氣大的侍兒進來,把他們兩個給本侯架出府去。”

  管家聽家主這麽吩咐,立刻衝屋子外頭喊人,隻喊了一嗓子,就奔進來六個壯壯實實的侍兒,這些侍兒們三個架一個,將這兩個男子全給架出了,這兩個男子都走到院子裏,尚且哭嚷個不止。

  林從聽見他們的哭嚷聲,心裏頭五味雜陳,待那兩個一走遠,他便站起身來對林賡道:“爹爹保重,孩兒要回宮去了。”

  他這話一出,子墨和老管家都有些驚異,子墨道:“公子怎得這麽快就回去了?早上不是說要多住幾日的嗎?”

  林賡看了一眼子墨,子墨立刻垂下頭去,林賡便不再管他,隻對老管家道:“你去給陳大人準備鮮藕臘肉吧,準備好了,莫急著送,先過來回我。”

  把老管家打發出去了,林賡方才對子墨道:“你也下去歇著吧,讓從兒陪我說說話。”

  子墨聽了便明白這是林賡有私房話要與林從講,屈膝行禮道:“奴家讓人給家主和公子備辦晚膳去。”

  子墨說著話就往外退,退到雕花門洞的時候,把仍舊杵在這裏的兩個親戚男子都給拉了出去。

  林賡在子墨出去之後,就用嚴肅的語氣問林從道:“從兒,你是不是也覺得聖上是在拿咱們家做典型?”

  林從睜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問父親道:“爹爹難道不這樣認為麽?”

  林賡並不接兒子的話茬,隻盯著兒子問道:“那你預備怎麽樣?回宮同聖上擺理?給你那個不爭氣的小表姐懇求恩典?”

  林從語塞,他是這麽想的,但是父親的問話很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便不願意承認了。倒不是他油滑,而是他覺得這樣公然地頂撞父親,會讓父親動怒,父親的身體已經不能動怒了。

  林賡見狀,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先是指指坐椅對兒子道:“從兒你坐。”待林從坐下後,他方才用感歎的語氣對緩緩地跟兒子講道理:“從兒啊,原本爹爹聽你說出免得絡兒以後再闖禍的話,爹爹很是欣慰,可是眼下看你這情形,爹爹還是不能放心啊。你太容易被激怒了。”

  “咱們父子倆都是武將,武將比起文官,更容易被天子猜忌,自古以來枉死的武將不知有多少,咱們父子倆還不光是武將,你膝下有公主,爹爹我是公主的外祖父,這簡直就是帝王之大忌。”

  “咱們父子倆要想得到善終,就得讓天子相信,無論天子怎麽待咱們,咱們都不會造反。別說天子隻是把林絡的前程斷掉了,她就是把林絡處死了,從兒啊,咱們都不能生氣。”

  林從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可是,爹爹,如果是罪有應得也就罷了,如果罰非其罪,咱們還要看著受著不能生氣,這也太憋屈了吧?”

  林賡虎目含淚,腮邊的肌肉顫動了兩三下方才用沉重的語氣道:“從兒,你要是總這麽想,那咱們家離滅族就不遠了。”

  林從被嚇住了,“爹爹,我,孩兒不是這個意思。”

  林賡擺擺手:“且不說這事本就是林絡這個小妮子咎由自取,便是林絡是被冤枉的,又怎麽樣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想要懲罰誰處死誰,這是天子的權力,任何人都無權幹預。從兒,你把帝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上,才不會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