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憐人醜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5796
  然而明帝到達公事房的時候,楚昀和錢文婷還沒來,隻有秦瑛、趙湘、淩影並幾個禦前護衛在廊下伺候。那些等著被考核的官員全都在院子裏站著,一個個曬得臉上油乎乎的。

  明帝皺眉,邊往廳中走邊發話道:“不等楚錢二卿了,朕直接開始。”

  秦瑛聽了就隨著她進入大廳,坐在她身側的小錦凳上,負責安全保衛以及偶爾傳遞東西。趙湘則侍立在房間門口,負責宣人入內。淩影帶著一隊禦前護衛,仍舊站在廊下維持秩序。

  明帝待秦瑛幾個各自就緒,就拿起花名冊準備考核。按凰朝的製度,縣的官員有縣令、縣丞、縣尉、縣學諭四人,此外就是縣裏麵重要集鎮的鎮官和鹽酒茶等物產的監當官,相對比較重要一些,屬於這回天子親察的對象,至於那些鄉長、裏正、耆老就不在考核範圍了。自古以來皇權難下縣,凰朝眼下囊括了四國九十餘州,這九十餘州共有七百來個縣,光這七百來個縣的縣官就得查個好幾年,哪來的功夫管那些鄉裏小吏呢?

  明帝看完,隨意從冊子上挑了個名字順口的官,做第一個考核的對象。這人是個縣尉,

  縣尉的職掌相對比較簡單,隻負責帶著弓箭手緝捕盜賊。明帝本就是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前麵又帶著董雲飛巡視過獄情,對緝捕盜賊的事多少有所了解。

  這縣尉卻也是個稱職的官,說起自己的職責所在和每回出去捉賊的細節,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輕輕鬆鬆地就完成了考核。

  明帝剛要挑第二個出來,楚昀就到了。楚昀一進得廳來,就抹著汗認錯:“老臣貪睡,起得遲了,讓陛下久等,罪該萬死。”

  明帝含笑點頭,和聲道:“朕也是才來,楚卿就坐吧。”

  聖明天子不以小過責大臣,楚昀雖然遲到,但遲到的時間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她沒必要揪著不放。

  楚昀加入後,兩個人一起審核就比方才快了好些,不一會就把縣主簿、縣丞、縣學諭考核完畢,隻剩下縣令、兩個鎮官和兩個監當官了。

  錢文婷還沒有來,楚昀看看明帝,低聲請示道:“要不要等等老錢啊?”

  明帝淡然拒絕:“不必。”

  楚昀瞧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兩個繼續考核,等把縣令也考核完畢了,錢文婷終於姍姍來遲。錢尚書臉頰泛紅表情亢奮,衣襟上還有著明顯的酒氣,就連走路都有些不穩當。看樣子是去赴宴了。

  明帝的火氣一下子就被拱了上來,隻是錢文婷再怎麽樣也是戶部尚書,她不能當著這些地方小官吏責問她,當下繃著臉衝錢文婷做了個入座的手勢。

  錢文婷自知理虧,把接下來的活兒搶著擔了。明帝閑了下來,索性坐在椅子上喝茶,才飲了半杯,就看見一個負責暗中監護大臣行蹤的禦前護衛在廊下站著。她見狀便起身去更衣,那護衛果然跟了上來,兩個進了恭房,那護衛方才低聲奏稟:“錢大人今日在宴席上收了米鋪老板封三娘子家的一個男兒做了小郎,這封三娘子是那日宴席上封娘子的妹妹。”

  明帝隻覺這火氣再也壓不住了,她就說若是普通的宴請,錢文婷怎麽拖這麽久才來,她中午可是寵幸了後宮的,都及時趕在約定的時辰前完事了,原來是收了人家米鋪老板的兒子。

  待楚錢兩個完成所有的考核,明帝就喊了錢文婷出來,把楚昀留下繼續給官員們訓話。

  兩個進了一間沒人的廂房,明帝既不看錢文婷也不開口,就那麽沉著臉坐著。

  錢文婷站在門邊等了一會兒,明帝都沒有發話,隻得老臉一紅自行請罪:“中午有幾個士紳宴請臣,臣飲得多了些,就忘了時辰,請陛下恕罪。”

  明帝冷笑道:“就這?錢卿當朕好糊弄呢?哪家的士紳敢這麽不懂事,明知道錢卿下午有公務,還拉著錢卿不放?”她說著一拍椅子的扶手,低聲喝道:“究竟怎麽回事?”

  錢文婷聽見她追問,一張胖臉漲得通紅,張了兩次嘴都沒發出聲音。

  明帝也不催她,隻沉了臉等待,沒多大一會兒錢文婷就撐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臣今日中午納了封家一個侍兒做小郎,求陛下恕罪。在陛下降罪之前,臣鬥膽說上一句,臣絕不會為了這個侍兒就對封家如何照拂,與地方商賈勾結的事,臣是絕不敢做的,請陛下放心。”

  錢文婷這幾年的確還算老實,對朝廷也算得上忠心耿耿,凰朝能這麽快的平定天下,錢文婷身為戶部尚書,在錢糧籌措上是出了大力的,明帝的火氣小了一些,卻不想這麽輕鬆地放過,當下壓低了聲音道:“巡視官娶納所巡地方的民男,與地方官娶納所治理地方的民男同罪,你怎可如此大膽?就不怕禦史彈劾嗎?”

  扈從官私納民男,此罪可大可小,錢文婷出任戶部尚書多年,眼紅她的人不知有多少,如今她自己往政敵手中送把柄,這是想提前養老了麽?

  再說不就是個漂亮男兒嗎,錢文婷幹嘛非要納這裏的,京城裏漂亮的不多的是?若是每個隨扈的官員都像她這般,天子親巡成了納美之旅,隻怕沒多久就要失了民心。

  錢文婷寬寬的額頭上全都是惶急的汗,聲音中卻有著孤注一擲的興奮:“陛下,臣豈能不知這麽做是有違律令的?隻是這個男兒,小芙給臣算了一下,小芙陛下知道的,她是會算人的女嗣運氣的,她說這個男兒命中有女兒,而且臣隻有娶了他才能得個女兒。陛下,臣真的是為了女嗣著想才納他的,他隻是封家的一個侍兒,長得也不漂亮,又壯又黑,瞧著跟個煙囪似的。”

  明帝半信半疑,小郎不比別的,那是個大活人,漂不漂亮她回頭自然會知道的,錢文婷不可能在這個上頭撒謊,隻是哪有士紳給人送小郎送個醜男的?頂多是不夠好看而已。而且,沈芙那個紈絝女,幾時會算這些個了?她隨口問道:“不漂亮和煙囪之間,隔著七八裏地呢,你為了洗摘自己,也不用把人家男孩子說得這麽磕磣吧?”

  錢文婷急得拉她的衣襟:“陛下,臣在陛下跟前敢有一句虛言,就讓臣不得好死。封家想要獻給臣的,原本是封家的一位庶出公子。那公子長得倒是很漂亮,可小芙算了算,說那位公子命中無女。臣就歇了心,可封三娘子不甘心,又讓人送了幾個遠房的俊俏公子過來,小芙挨個算了下,說全都是命中無女。”

  明帝越發不信了:“幾個公子命中都無女,這麽巧?”

  錢文婷仰臉看著她:“臣當時也起了疑,但小芙這個人臣還是知道的,胸無大誌,除了搗鼓這些神叨叨的事,就是追在吳歡將軍後頭跑,別的事一概不問,今個兒中午她本要歇午來著,還是臣臨時起意帶她去的,她和封家勾結的可能性很小。那封三娘子比臣更起疑,非讓小芙把廳中伺候的幾個侍兒也算一遍。小芙算出來有兩個侍兒會有女兒,一個長得還行,一個就是這個醜的,臣本想要納那個長得還行的,但小芙說臣要是娶了他,活不過五十,臣就隻好納這個長得醜的。陛下,臣實在是為了女嗣起見,不是見色起意,更不是與地方士紳勾結,請陛下明察。”

  明帝思量了一瞬,衝錢文婷抬了抬手:“晚上把那個侍兒帶過來朕瞧瞧,若果然不好看,你就去找鳴鸞自己認錯納銅,外加自行扣俸祿三個月。若是不醜,你就等著丟官罷職吧。”

  臣下們私下裏有些小動作這沒什麽,可若是她當麵問了,她們不僅不思悔改,還想法子撒謊應付,那她就不能忍了。

  錢文婷站起身來,笑得比哭還難看,“陛下放心,一定是個醜的,還不是一般的醜,陛下見了就知道了。”

  明帝看錢文婷這神情不似有假,心裏頭倒有些好奇這男兒究竟有多醜?

  晚上知州妻夫在花園裏舉行便宴,明帝攜安瀾三個與宴。錢文婷、楚昀、秦瑛、趙湘、沈芙幾個陪宴。

  這知州明帝是見過好幾回的了,知州正君卻是第一次見,明帝在這正君向她見禮的時候,就略微細致地打量了正君一下。她知道這正君和顧瓊家有親戚關係,但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麽樣的關係,這麽一打量才發現,這正君絕對是顧瓊的近親,雖然胖得厲害,但是五官像極了顧瓊,連氣質都有幾分仿佛,整個人就是一個發福版的顧瓊。

  安瀾適時地在她耳邊小聲道:“怪不得怡卿要節食。”

  明帝聞言忍不住又瞟了一眼知州正君那足有平常男兒兩個粗的腰身,暗暗思考若是顧瓊以後也胖成這樣,那她還會喜歡他麽?

  酒宴到半酣,柳笙和徐淳、關鳴鸞回來了,三人入座後,外麵的護衛們奏稟,錢大人府上的男子到了。明帝聽了,吩咐那護衛道:“把人帶到皇後住的院子候著。”錢文婷雖然行事不謹,但她既然決定放過,就不想讓錢文婷被人當眾議論。

  然而錢文婷聽了,卻站起來道:“臣謝陛下,不過此事臣既已做了,再怕人知道人家也會知道的,請陛下直接把人宣到宴席上來吧,臣相信同僚們見了他,沒人想要效仿臣的。”

  錢文婷這意思是要用這男兒的醜,來堵住悠悠眾嘴麽?她對這男兒的醜就這麽自信?

  明帝越發地好奇,吩咐淩影道:“把人放進來。”

  男兒一走進來,明帝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也太醜了,比錢文婷下午描繪的還要醜上三分,實實在在的又黑又壯,臉長得也不好看,眉粗鼻塌,嘴大眼小。

  而且不止是她一個人覺得醜。楚昀和秦瑛、徐淳三個也都是一臉的忍俊不禁,但她們作為有身份有城府的朝廷命官,愣是讓自己快速調整成不過如此的平淡表情。趙湘和沈芙就沒這個本事了,兩個都笑得停不下來,趙湘都快要笑岔氣了。

  更不是隻有女子覺得醜。這男子一到,知州正君率先驚呼了一下:“天呀,我長這麽大,還沒有見過這麽醜的男子。”驚呼完還用胖胖的雙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得老大。

  林從和沈知柔的嘴巴自這男子出現,就一直沒有閉上。安瀾還算平靜,可也很是玩味地看了錢文婷一眼。

  整個大廳中處變不驚的人隻有柳笙,柳笙不管眾人如何笑,臉上的表情始終都沒有變過,此刻指著這男兒問明帝道:“陛下,這男兒是幹嘛的?”

  明帝小聲答道:“錢卿為女嗣起見,新納的小郎。朕已經斥責過錢卿了,她也認罰。”

  柳笙皺了眉。

  廳中的女子們聽得這男子居然是錢文婷新納的小郎,開始小聲議論,楚昀指著這男子問秦瑛道:“這樣的也能納?老錢瘋了麽?”

  徐淳看著關鳴鸞,一臉的不可思議:“錢家幾個姐夫都很端正呀,婷姐這回是怎麽了?”

  趙湘對沈芙言道:“錢姨也太厲害了,擱我可下不去嘴。”沈芙低聲道:“大人這麽做是為了女嗣,這男兒命中有個有出息的女兒。”趙湘搖頭:“我寧可絕嗣,也不能要個這樣的。”

  知州喃喃地道:“我一直以為我的品味就夠獨特了,錢大人的品味居然比我還獨特。”

  那男子聽見眾人如此議論,很有些慌張,低垂著頭,把蒲扇大的一雙手拚命地往腰上藏,竦肩縮頸,讓那又寬又厚的肩背盡量顯得小一些,看來也是知道自己長得醜,努力想要隱藏缺點。

  明帝瞧著這男子局促不安的樣子,沒來由地就想起了那晚拚命往下拽衣襟的江澄,心中憐憫之意頓起,向著錢文婷吩咐道:“朕瞧過了,挺好的,錢卿回頭去鳴鸞那裏領罰吧。”

  這男子這麽醜,她就不扣錢文婷三個月的俸祿了。

  錢文婷躬身施禮:“臣謝陛下成全,陛下聖恩浩蕩,臣永記在心。”

  明帝微微頷首,環顧了下全場,肅聲道:“錢卿年過四旬膝下無女,為女嗣起見納了此男,朕依律處罰,還望各位賢卿勿要效仿。若是卿等實在想要效仿,就請納個跟這男子一樣容貌的,隻要比這男子美上一分,朕就加罰一年俸銀。”

  趙湘帶頭應聲:“陛下放心好了,臣等不會效仿的。”

  秦瑛幾個紛紛跟上:“陛下放心,臣等不會的。”

  眾人說說笑笑,氣氛比方才融洽了許多,楚昀甚至舉起酒杯祝願錢文婷早得貴女,知州正君更是讓人在錢文婷旁邊加了把椅子給那男兒坐。

  柳笙忽然開口了:“錢大人,你為了女嗣起見納了此男,一朝生女你還會理睬他麽?若是他生不了女兒,你為了他被人嘲笑在前,滿心失望在後,那時節你還會善待他麽?男兒家生得容貌平常,就已經夠不幸了,再碰上你這樣為了女嗣胡亂收納的,他這一輩子豈不是苦不堪言?”

  大廳中靜了下來,錢文婷臉上訕訕的,“柳相這話說的,我哪會這樣啊?”

  柳笙微笑:“錢大人,你我皆是朝廷的高官,一言一行都是天下人的典範。可若是錢大人先為了女嗣違令納侍,後嫌人家貌醜薄待冷落,那錢大人給天下人樹了個什麽榜樣?”

  “這”,錢文婷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隻看著明帝求援。

  明帝也很頭大,問柳笙道:“依弦歌看,應當如何呢?”

  柳笙看了一眼錢文婷,話說得斬截明了:“依臣看,若是錢尚書不能善待這男兒,就莫要納了人家。趁眼下尚未成婚,把人放走,再給些銀子安身,才是正路。”

  錢文婷看了看這男兒,眼中充滿了矛盾,顯然女嗣兩個字在她心裏的份量非同一般。

  楚昀打圓場道:“其實這善待薄待,也沒什麽標準吧若是讓文婷像柳相待令正君那般待這個男兒,那她肯定是做不到。可要說好吃好喝,不打不罵,不休不棄,那文婷絕對做得到。把男兒娶回家,讓他錦衣玉食使奴喚婢地過一輩子,依我看,這就不能算薄待。”

  楚昀這麽一說,沈芙就跟著幫腔:“錢尚書家中又不缺銀子,這男兒以後不愁吃穿,不受打罵,哪裏就算是薄待了?”

  知州也連聲讚同:“在我們東境,一個男兒家,有人好吃好穿地養上一輩子,已經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福氣了。”

  楚昀看沈芙和知州都讚同她,就繼續言道:“我知道柳相是難得的完人,德行堪比古聖先賢,可就算您是神仙,老錢她就是個一心想要個女嗣的凡人,您不能拿對您自己的要求來要求她呀。按您的要求,這普天下的女兒有幾個能達到的?”

  這話一出,便連秦瑛也勸柳笙道:“錢尚書隻要肯好生養著,人就讓她納了吧,陛下都同意了。”

  柳笙冷笑了一聲,看著明帝道:“楚尚書說錢尚書隻是一個凡人,可這男兒他也是一個凡人啊。他雖然容貌不好,可也有血有肉,有情有心,若是錢大人把納回家中,生了女嗣就不聞不問,那他也會委屈會難過。咱們凰朝一向優待男兒,男兒們為了江山社稷也出了不少力。而今天下初定,錢大人身為六部尚書,給天下女兒帶一個這麽壞的頭,對得起戰死沙場的男兵男將麽?況且女嗣之事,貴在積德,始亂終嫌,德行已虧,又如何能養得好女嗣呢?於公於私,臣都勸錢尚書三思。”

  柳笙話音剛落,關鳴鸞就開口附和道:“柳相所言極是,錢大人心中不喜歡這男兒,為了女嗣勉強收納,對這男兒不公平,也影響錢大人的聲望,不如趁早解了婚約,對彼此都好。”

  楚昀也不示弱,繼續為錢文婷力爭:“陛下,話不是這麽說呀,這天下的女兒娶男兒,除了閨閣中快活,不就是為了女嗣麽?老錢年過四十,乏女無後,想要納個側室綿延香火,這既合情又合理啊,若是連這都不行,那姚天真是沒幾個女兒敢納侍了。可是陛下知道的,姚天男多女少,女兒們都不納侍,那也是要出亂子的。”

  錢文婷巴巴地看著明帝,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明帝歎了一口氣,慨然言道:“柳相和楚卿所言各有道理,此事,朕不偏不倚,交由錢卿自行決定。”

  刹那間,大廳中靜得呼吸可聞,上至明帝,下至那個容貌醜拙的男兒,全都在等錢文婷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