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安可別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4710
  碧宇殿中,趙玉澤手持墨色流煙紗繡粉色荷花和火紅色飛天燈籠的六角團扇,邊扇風邊對薛愷悅道:“愷哥,陛下不寫信來,咱們得寫信過去啊。”

  薛愷悅左手攬著景辰,右手持了個水晶小碗喂景辰飲蜂蜜水,這些事本來都是乳父的事,他這兩日慈父心滿溢,一看到奕辰和景辰就想給孩子做些什麽,奕辰大了些,每日裏有功課要做,也不適合跟父君太親昵,景辰卻是個沒什麽事的小團子,他一得閑就抱著景辰給她講故事、給她梳辮子、給她喂水喂飯。此刻他心裏頭徘徊不定,把水都喂到景辰的脖頸上去了,“也就兩天,要不再等等?”

  景辰也不提醒他,就那麽由著他。趙玉澤繼續搖扇子扇風,“愷哥,等到什麽時候呢?等到陛下把下一封信發過來?那算是咱們寫給陛下的信呢,還是咱們回複陛下的信呢?”

  薛愷悅還沒接話,景辰就揮舞著肉呼呼的小手中氣十足地搶答道:“是回複母皇的信。”

  薛愷悅聽了,低頭就看向景辰,這一看才發現孩子白白的脖頸上都是水,忙喊皎兒拿帕子來,趙玉澤瞧了景辰一眼,“也別擦了,直接讓乳父抱去洗沐吧。”

  薛愷悅想想也是,卻並不喊乳父,而是自己抱起景辰往門口走,景辰年紀雖小,卻是有些重量的,好在他有武功,抱起來還不算吃力。出了殿門轉去後殿,親手把景辰交到乳父手上,叮囑那極為老實的乳父道:“公主貪涼,你晚上千萬記得給她肚子上搭條小被子,別讓她凍著。”

  乳父小心應了。薛愷悅又轉去廂房中看了一眼正在讀書的奕辰。明帝和安瀾雖然都不在京中,但奕辰讀書並沒有拉下,除了仍舊去至善堂跟著向錦讀書外,奕辰每晚會自己讀一會兒書,有時讀到亥初有時讀到亥正。薛愷悅倒有些擔心女兒累著,囑咐伺候的宮侍給公主拿夜宵來,又叮囑乳父莫讓公主睡太晚,這才返回正殿。

  趙玉澤猶在殿中坐著,見他回來了,就輕聲道:“孩子都這麽想,陛下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啊,愷哥咱們還是應該主動一些。”

  薛愷悅看著敏君。天氣熱,明帝也不宮中,敏君穿得頗為隨意,身上是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淡青色宮袍,頭上連發簪也沒戴,隻在發髻處係了個黑色發帶,臉上更是素淨,瞧不出一絲脂粉的影子。渾身上下唯一的精致就是那個六角扇了。饒是這麽著,也難掩無雙國色。

  這位容顏矜貴秀美的青年男子,身負絕世的武功,建有不世的功勳,母家侯爵已複,膝下育有女兒,根本用不著這麽費心思地取悅天子,然而青年卻比誰都肯用心,這是為什麽呢?

  薛愷悅這麽想也就這麽問,“玉玉,你這樣的容貌根本不用爭寵的。陛下怎麽樣都不會薄待了你。你是為什麽呢?”

  趙玉澤啟齒一笑,笑容中是洞察世事人心之後的純粹與通透,仿佛一株經曆過狂風暴雨的洗禮和陽光霽月的撫慰在新的歲月裏仍舊悠然成長的小樹,既不讓自己陷於焦灼,也不讓自己流於虛無。

  “愷哥,我們打完了仗滅掉了敵人平定了天下,日子卻還有幾十年那麽長,這麽漫長的時光,我們得找件有趣的事才不那麽無聊是不是?何況陛下值得。”敏君以扇角掩檀口,深邃的眸子中全是智慧的光。

  兩情相悅就是那件有趣的事,明帝也確實值得。薛愷悅倏地就心動了。

  與上次隨著顧瓊去北都時不同,那時節他覺得明帝後宮眾多,他不在明帝身邊陪侍的時候,明帝壓根兒想不起他來,如今他已然知道明帝是深愛他的,他已經絲毫不懷疑自己在明帝心中的份量。情濃之時天各一方,他對明帝的思念真是與日俱增。

  隻是,他仍舊有自己的顧慮,“皇後和小從他們幾個看到了會不開心吧?”

  趙玉澤繼續出主意,“小從子和小雲子想來沒什麽,都是一樣的兄弟,自然會體諒咱們。皇後那裏嘛,今個兒辰兒說要給皇後寫封信,皇後看了辰兒的信,哪裏還能生得了氣?”

  夜闌人靜,薛愷悅坐在黃花梨木的書案前提筆落字,在那沒有任何繪飾的白箋上寫下了滿滿的思念。

  千裏之外,安瀾雙手攀在明帝肩上,連卑稱都不用,一五一十地向明帝訴說這幾日的委屈,“我想兩個孩子了,我想辰兒,我想安兒,我想給小愷和清泉各自寫封信問問孩子的情況,可我不敢寫,我怕他們倆說我霸道。”

  原來瀾兒是想念孩子們了,明帝心頭憐惜不已,雙手撫著安瀾光滑如玉的後背,輕聲安慰:“沒事的,瀾兒你想寫就寫,他倆就算是有些想法,你隻要不是每天都寫,就不會有什麽大礙的。”

  安瀾輕輕“嗯”了一聲,又繼續講道:“我出來的時候還以為可以好好玩,可以看風景品美食,可是我這些天都沒能好好玩,不是去慈幼堂就是吃宴請,前頭那個百花穀,知柔小從他們幾個都去了,他們回來後都說好看,就我沒能去。這邊的日月岩,連澄之都說風景美極了,我也沒能去。我覺得我不是出來遊玩的,我是出來幹活的。”

  原來如此,原來她的寶貝瀾兒是想要去遊玩了,明帝一邊內疚於這兩天太過忙碌,沒能夠照顧到安瀾的情緒,一邊極為享受安瀾對她的依賴。

  每回安瀾酣暢淋漓地發過火之後,都有這樣宛如幼崽一般的狀態。

  這讓她知道她是他最親的親人,也是他最愛的愛人。他願意把所有的煩惱都講給她聽,也真心地依賴她給他解決問題。

  明帝抬手縷了縷自家皇後那黑色緞帶一般順滑的長發:“朕明個兒就帶瀾兒去日月岩,朕也沒去過呢,正好跟瀾兒一起去。”

  安瀾滿意地“嗯”了一聲,繼續講自己的委屈之處:“那個演武的少年,居然做了禦前護衛。我一瞧見他,我就緊張,他長得跟年輕時的清泉好像,一看就是月兒你喜歡的類型。”

  他今個兒一出門就看到了那勁裝的少年,當時就心生不快,才剛開口趕人,那男將吳歡就言道徐尚書說這少年是當地人,讓少年跟著皇後出行好更好地保護皇後。他聽得是徐淳的安排,心下十分鬱悶,今個兒回來本想找徐淳,讓她將少年調個職位,哪知徐淳陪著關鳴鸞出去了,他沒能找到人。

  明帝的手穿過潑墨般的長發,撫上那肌理細膩的後頸,語氣堅決地表態:“寶貝放心吧,那孩子便是長得像泉兒,朕也不會動心的。朕已經有泉兒了,又比那孩子大了十幾歲,朕怎麽會喜歡他呢他這護衛多半也是臨時的,你要是不想看到他,朕天亮了就給楚卿說,讓她給這孩子安排給文職。”

  大了十幾歲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會喜歡那少年,但明帝既然明確跟他講她不會動心的,他就願意相信她。他自幼喜歡她,又嫁給了她十幾年,內心深處是願意無條件地相信她的,哪怕她身邊早就不止他一個。隻是他心中的委屈遠不止這些,他一邊由著明帝像安撫小動物一般在他的後頸上來回地摩挲,一邊把下巴放在明帝的肩膀上,委屈巴巴地開口,“除了這些,還有呢。”

  明帝聽了就笑著親了親人的黑發,她就知道惹安瀾鬱悶的事肯定不止一件兩件,當下很有耐心地問道:“還有什麽?寶貝你隻管說,朕聽著呢。”

  安瀾在她懷裏調整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這才氣憤憤地向她訴說他今日在玉箏樓所遇到的糟心事:“今個兒宴席上的那些個正夫大概是看臣侍身邊沒帶怡卿他們,一個兩個話說得口無遮攔。說什麽做正夫的給妻主尋覓美人是應該的。正夫也不用擔心美人會妨礙自己,不過是個玩的,跟扇子荷包貓兒狗兒是一樣的。妻主膩了就換一批,這個不會伺候就換另一個。也不用給他們入族譜,更不用讓他們生女育兒,避子藥一服什麽後患都不會有。”

  明帝聽到這裏,已經有了薄怒。她原本就極為疼惜男兒,這幾年江澄又一直跟她講凰朝男兒的不易與可敬,她也親眼見到薛愷悅、董雲飛、趙玉澤、林從、高敬、韓凝、楚遙、吳歡、蘇泓這一批優秀男兒是怎樣舍生忘死地為凰朝衝鋒陷陣拓土開疆的,她心裏對男兒的態度比之前更加端正了許多,這才有了力排眾議推江澄做左相、修改新戶婚法頒行天下、允許後宮男兒出宮經商巡視地方等一係列有利於男兒的做法,而今這東境歸附了半年,這些官家夫郎們的想法和觀念仍與以前一樣,著實讓人氣憤。她沉聲問道:“他們東境的正夫都是這麽給人做正夫的?”

  “可不嗎?”安瀾氣呼呼地接話,他在這樣的時刻從來都不避諱明帝,今個兒更是被那些正夫給震撼到了,此刻有什麽說什麽:“據他幾個說東邊都是這樣的,他們還說他們每個人都給他們的妻主搜羅了二十來個小郎了,說東境的正夫都以給妻主物色到最漂亮的小郎為榮耀,當然過後要能把小郎給遣出去,若是遣不出去砸在手裏,那就不是榮耀,是窩囊了。”

  二十來個?明帝憤然地想道,她母皇的後宮就算是比較多的,也不過十幾個,而且她母皇再怎麽薄情,也不曾把人寵過了再丟掉。姚天習俗極重男兒貞潔,那些被遣出去的小郎日後過得如何,基本可以想見了。這樣的地方看來得整肅一下了。

  她正這麽想著,便聽安瀾更加氣憤地跟她講:“他們勸我把澄之、清泉這幾個年紀大的給趕出宮去,說是年紀大了就該自覺自願地給新人騰地方,賴在宮裏不走是浪費天家口糧。他們說小愷生了女兒後,我就該把他處死,說什麽留女去父自古皆然,沒人敢說個不字,說我不這麽做將來必定會後悔。他們還說像小玉、小從這樣又漂亮又有家世的,就不該讓他們生女兒,生了女兒控製不住,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他們說他們要是我,就趁三公主、四公主羽翼未豐,把小玉和小從處置了。”

  明帝隻覺快要被氣炸了,咬著後槽牙道:“朕還沒幹涉他們,他們居然敢管朕的家事了!朕說什麽也得想個法子教育他們一頓!”

  安瀾皺著眉道:“可是怎麽教育他們呢?他們替妻主尋覓侍夫小郎,這並不犯男誡,反而是不妒忌能容人的男子美德,他們把人遣出去,也是各自找了理由的,咱們總不能不準女子休夫吧?說他們安排的那些個男兒,大多都沒給人家名分,咱們總不能不準他們遣發做仆役的小侍吧?”

  明帝也覺頭疼,這些個具體事情怎麽處理,她也沒什麽好主意,她思量了一下,就果斷地做了決定,“朕明個兒先訓他們一頓,訓完了朕就交給澄之去辦,澄之總會有法子的。”

  安瀾點點頭:“聽陛下的。”他把話說完了,心裏頭的鬱悶發出來了,也就覺得困了。

  明帝自然是聽出來了,雖然她摟著人心猿意馬了好一陣,此刻很想將人抱住再纏綿一回,但看安瀾困得像個幼獸,也就不忍心勉強他了。

  睡前不夠辛苦,半夜醒得就早,四更天不到,明帝就醒來了,她親了親安瀾白玉雕像一般的額頭,又把薄羅被給安瀾往上拉了拉,這才躡手躡腳地下了榻,到得外間,給江澄悄悄地寫公文,把安瀾給她講的事寫到公文中,讓江澄想法子處置。

  寫完了公文,就想起江澄來,臨行之夜江澄那溫潤的眉眼,那局促不安的表情,那明明羞怯的要死卻依舊想要承寵的情形,都一一地浮上了她的腦海。

  這麽一想,她的一顆心就癢癢得厲害,她提起筆來,在那公文的背麵寫下了八個極小極淡的字:思卿念卿,幾時見卿?

  把公文封到信封中,她剛要出門去練劍,便聽得門外安瀾的貼身宮侍宏兒奏稟道:“陛下,楚昀大人求見。”

  楚昀這麽大半夜的來找她做什麽?肯定是有事,不然以楚昀的老道,絕不會在她宿在安瀾房中的時候跑來攪擾,明帝兩步走出門去,站在廊下吩咐道:“宣。”

  宮侍們挑起了燈籠,宏兒上前開了院門。

  “陛下”,楚昀匆匆進來,沒敢進房,就站在院子裏稟報:“陛下,那位盧縣令上吊了!”

  明帝吸了口氣,“人已經死了?”

  楚昀看上去還算沉穩:“可能還有一口氣,臣昨個兒就擔心這縣令一根筋,安排了個婢女盯住她家,果不其然她半夜就上吊了,臣得報之後已經讓淩統領帶著太醫趕去救人了。”

  明帝點頭,柳笙和徐淳都不在,楚昀這安排還算得當,迅速地思量了一下就吩咐道:“你帶人過去看看,若是活著就震懾住她,若是死了,就安撫住她的家人,總之不能讓她們鬧事,更不能讓她們提皇後一個字!”

  楚昀一抹額頭上的汗珠兒:“臣知道,臣這就去!”

  明帝待楚昀前腳一走,立刻衝院門外的護衛吩咐道:“你們去一隊人,再讓秦卿撥兩百人,把這姓盧的房前屋後給朕盯住了,有人膽敢亂喊亂嚷一概抓牢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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