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如天之涯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5154
  薛愷悅皺了眉,質問那守門宮侍道:“陛下親自吩咐的,連本宮都攔是嗎?”一連七八天沒見到明帝,他今個兒忍不住了自己跑來皇儀宮看她,她卻不準他進內,這究竟是怎麽個意思?他剛有了身孕,明帝就懶得理會他了?那之前的那些個柔情蜜意都算什麽,隻是為了讓他再懷一胎才對他那麽好的嗎?懷上了就不用管了是嗎?

  雖然知道自己這想法多半是不正確的,可是剛有了身孕的人難免胡思亂想,他盯著那守門的宮侍,一絲都不肯讓步,生恐這回離開了,以後就再難以進來了。

  那守門宮侍很是為難,“貴君主子莫生氣,陛下這兩日連皇後都不見,日頭大,貴君主子就別為難奴才了,趕緊回去吧。”宮裏的消息最是靈敏,何況他是皇儀宮的侍兒,豈能不知道英貴君新有了鳳胎正是最得聖心的時候?

  六月下旬的天氣,太陽就像在空中放了個火球,照得皇儀宮門前熾熱一片,雖然薛愷悅有侍兒們撐傘,可在這樣的熱地裏站著,仍免不了汗流浹背,隻是他全然顧不上這個,他咀嚼了下那守門宮侍的話,不由得倒吸了口氣,他在碧宇殿養了七八天,越來越覺得情況不對勁兒,可還是沒想到居然已經這麽嚴重了,連皇後都未能進去見駕。

  自那日淩晨擒賊回來,他就一直待在碧宇殿裏休養,初始也沒覺得如何,他連夜出動,又累又困,需要補覺也需要安胎,他每日裏除了吃飯服藥就是睡覺休息,根本顧不上外麵的事。但他終究體格健壯,又是第二胎了該注意的事項自己全都清楚得很,歇到第三天精氣神就複原如初了,及至第四日他稍微一觀察,就覺出不對勁兒來。

  倒不是說明帝對他不好,明帝雖未親自來,但是賞賜源源不斷,雖然沒有懷奕辰時那般舉朝矚目的榮寵,但凰朝畢竟拿下了玄武白虎玉龍三國,財富和物力不是之前所能比擬的,也就三四天,他的房中就已經堆滿了純金的長命鎖、嵌寶石的發冠、用貝殼雕刻的玲瓏剔透的小扇子、薄若蟬翼的鮫紗帳等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至於用金山玉雕刻的半人來高的玩具馬、三尺多高的珊瑚樹、沒有一絲雜色的雪貂皮裘、核桃大小的夜明珠更是一股腦的被送送了來,像越州瓷瓶配玉如意這樣表示平安如意吉兆的禮物更不在話下,三天的功夫他的殿裏就多了二十四個瓶子,甚至連玉龍國的古董字畫,他也分了四件,據露兒說這些東西原本明帝是隻打算送與皇後文卿慧卿幾個的。

  賞賜之外,太醫們也是每日裏來請安,就連十九日才回到京城的尚然兮都來了兩趟。藥品補品更是由太醫院安排,絡繹不絕地送了來。

  二十那日安瀾做主又給他殿裏添了兩個侍兒,說是以前定下的規矩,君卿有了身孕要增派兩個侍兒服侍。他殿裏本就有了十二個,又得了這兩個,越發顯得花團錦簇。

  可是再多的賞賜都不如見到明帝本人能給他以窩心的感覺,然而不知怎得明帝不肯來不說,還不傳他去侍疾。不傳他侍疾他也可以理解,他畢竟有了身孕,便連伺候洗漱都不大方便,可是皎兒卻跟他講皇上沒傳任何人侍疾。

  他聽了皎兒這句話之後,就留心了前來探望他的幾個君卿的情形,果然不管是陳語易冷清泉還是趙玉澤林從,臉上都帶著淡淡的悲傷,他問他們發生了什麽事,卻沒一個肯告訴他的,都跟他講宮中一切都好,他隻需安心養胎即可。

  他不憨不傻,宮裏明顯氣氛不對,他哪裏能安心養胎?眼瞧著今個兒是六月二十五了,早上尚然兮來請平安脈之時跟他講肚子裏的鳳胎十分茁壯,他隻需正常養著就好,不必日日臥床,他就決定來皇儀宮見明帝,卻沒想到吃了個閉門羹。

  他瞧著那緊閉的鎏金宮門,很想硬闖進去,但是守門宮侍很機靈,看他這情形,就猜出他要做什麽,“砰”地一下就跪了下來,這宮侍一跪下,旁邊站著的二十個男兵也全都跪了下來,隻不過他們都是單膝,而那個宮侍是雙膝罷了。

  薛愷悅鬱悶地吐了口氣,這些個男兵他都認識,當年都在他麾下效過力,其中那個額頭上有一道刀疤的還是他的帳內親軍,如今他們都成了明帝的禦前親軍,負責守衛皇儀宮鄰近後宮一側的門戶。

  不能讓老部下為難,薛愷悅停了一瞬就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了林從的聲音:“愷哥,去皇後殿裏說話吧。”

  他轉過身來一看,見林從打了把傘站在不遠處的花樹下,看那傘上快要連成一片的落花,林從應該在樹下站了好久了。

  見不了皇上隻有見皇後了,薛愷悅兩步走到林從傘下,與林從一同往安瀾的明心宮走,軟轎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兩個後麵。

  兩人並肩走路,一句話不說有些尷尬,但林從這兩年話比原來少多了,薛愷悅想起他和林從的武館,他已經好些天沒去看過了,就主動找話道:“小從你最近有去武館嗎?”

  林從點頭:“有呢,二十一陛下恢複了大起居,我就把咱們的武館開了門,不過天氣太熱了,我每日隻上午去,下午讓他們自己回家練習。”

  薛愷悅微覺歉疚:“讓小從你受累了,我怕是還得一陣子不能做事。”

  林從輕聲一笑:“愷哥你太客氣了,自從陛下想讓你再懷個鳳胎,我就知道這館子得我自己撐兩年了。”

  這是事實,薛愷悅無奈點頭,“你要是忙不過來,就讓宜遠鏢局的周璞他們去幫你。”

  林從笑著答應:“我知道的,愷哥你就安心養胎吧。”

  就眼下這情形,安心養胎怕是有些難,他隨口問林從道:“小雲的腳傷好了嗎?我這幾日隻顧睡覺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他。”

  林從搖頭,聲音比方才更低了些:“小雲子被陛下扣在紫宸殿了。”

  “啥?”薛愷悅吃驚地叫出聲來,他注意到林從的用詞是“扣”,難道陛下的情緒已經嚴重到一刻也不放董雲飛離開了?

  林從秀潤的雙眉間有著濃濃的擔憂:“皇後二十二那日被遣回來的時候,也想把小雲子給帶出來,可陛下說她什麽時候能抱起小雲子了,就放他回來。”

  唉?薛愷悅隻覺事情向著越來越荒謬的方向發展了。

  從皇儀宮門口到明心宮門口,距離並不遙遠,兩個邊走邊聊,不覺就到了明心宮的正門。一邁進朱漆大門,明心宮內的侍兒們就紛紛向他們兩個行禮問好:“貴君主子好”,“果君主子吉安”。這些都是安瀾的侍兒,他們不能表現得太過熱絡,可也不能太過於傲慢,當下兩個頷首回禮,口中說了幾聲“好”,就繼續往殿內走。

  令薛愷悅沒想到的是,麟趾殿內坐滿了人,他和林從一進來,殿中除了主位上的安瀾依然端坐不動之外,其他椅子上的君卿們全都站了起來,紛紛向他打招呼:“貴君好”“貴君怎麽過來了?”“貴君打傘了嗎?外麵日頭有些大。”

  兄弟們太過於熱情了,他微覺頭大,沒敢接眾人的話茬,先望向安瀾,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臣侍見過皇後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他既沒有動過爭後位的心思,那就沒必要讓安瀾感受到威脅,早早地當眾表明立場,才能彼此相安無事,他和安瀾和睦相處了,整個凰朝後宮也就安定和諧了。

  主位上的安瀾微微一笑,他知道薛愷悅為人正派又懂得克製心中的貪念,從沒有動過覬覦後位的心思,可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薛愷悅輸誠表忠是另一回事,他從寶座上走下來,親自伸手攙扶:“貴君快請起,有身子的人了,生產前不可再行屈膝禮。”

  薛愷悅笑著答了聲“多謝皇後”,安瀾便攜了他的手,把他帶往右側第一張椅子,又吩咐侍兒們道:“快去給貴君拿冰絲軟墊和百女靠枕來。”

  右側第一本來就是他的位置,薛愷悅也就沒再客氣,趁侍兒們拿墊子的空當,向冷清泉、趙玉澤、陳語易幾個拱手回禮,口中萬分誠懇地道:“各位哥哥弟弟好,以後大家不可過於客氣,咱們都是陛下的後宮,都是一家子的兄弟,過於客氣了可就要疏遠了。”

  趙玉澤巧笑嫣然:“愷哥說得對,不能太客氣,那皇後哥哥和愷哥快請坐吧,你們兩位站著,我們都得陪著不是?”

  安瀾正往位子上走,聽了這話就忍俊不禁,回身吩咐道:“還是小玉最會說話,大家都坐吧。今個兒人齊,咱們也正好商量商量怎麽辦。”

  安瀾說完把手一揮,衝侍兒們道:“都到院子裏去伺候,沒喊你們不準進來。”嘩啦一聲,以宏兒為首的侍兒們紛紛往殿外走,把殿門也給關上了。

  這樣子是要談明帝的事了,薛愷悅斜靠著軟軟的百女枕頭沒有開口,他雖然吃了個閉門羹,但看在坐之人的神色,他還不算是最委屈的。

  最先說話的是沈知柔,十多日不見,沈慧卿人又瘦了一圈,大熱天的也穿了一件夾綿背心,銀灰色錦緞背心罩在柔軟如雪的白綢袍子上,襯得整個人越發地俊秀嬌弱了。

  “我自從傷了額頭還沒見過陛下呢,這日子真是過不得了。皇後哥哥幫弟弟打聽打聽,若是陛下不想見我了,我就自己交了牌子吧。”沈慧卿邊說邊擺弄那青蔥般的玉指,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來心情很低落,隻是額頭上的傷痕卻並不明顯,薛愷悅連著瞟了兩眼,才注意到那道淡淡的粉痕。

  “知柔你不要這樣講,本宮問過太醫了,你這塊粉痕早晚會和其他地方融為一體的。”安瀾輕聲安撫。

  沈知柔傷了額頭以來,最擔心沈知柔留疤的除了沈知柔自己就是他了,明帝病著,沈知柔倘若留了疤痕,別人必然會以為他這個做皇後的容不下沈慧卿。他確實不喜歡沈知柔,可若用這樣的手段斷了沈知柔的恩寵,隻怕他在明帝心裏也就要和惡毒皇後搭上線了。

  為了不讓沈知柔留疤,他這些天一得空就督促兩位太醫去蕙芷樓換藥看診,今個兒尚然兮來,他又把尚然兮給派了去,奈何沈知柔是個容易留疤痕的體質,尚然兮說便是用最好的藥祛疤修複,真正完好如初怕是也得半年。

  半年呢,半年裏麵明帝不知要傳沈慧卿多少次,萬一有哪次誤會起來,他想想都覺得煩惱。當然跟明帝陷入在自己的情緒裏麵,對後宮不理不睬相比,沈慧卿的疤痕又是件極小的事了。

  薛愷悅剛想跟著安慰兩句沈知柔,便聽冷清泉笑道:“知柔你還是年輕,年輕才會說自己交牌子的話,你看我和澄之,陛下不停我們的牌子就要謝天謝地了,哪裏敢自己跟陛下賭氣呢。”

  薛愷悅瞧著冷淑君那張保養得白白淨淨的俏臉,想到自己四月裏因了冷淑君被明帝冷淡了一個月的事,就忍不住反駁道:“泉哥你這麽說連我都不信,陛下會停你的牌子?除非是太陽掉在海裏撈不上來了。”

  他極少這樣跟人說話,說完後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卻見顧瓊拍手笑道:“難得看愷哥說笑,可見泉哥你的擔憂是毫無道理的,泉哥你就別自怨自艾了。”

  冷清泉笑笑,卻沒有接話,笑容甚是落寞,薛愷悅瞧得一愣,難道冷清泉方才不是開玩笑,竟是認真的不成?

  他正思量著,安瀾就開口安撫冷清泉了:“淑君不必太過憂慮,暗例的事陛下已然知道了,以陛下的脾氣既是知道了,就不會坐視不管的。”

  什麽暗例啊?皇後怎麽說得不明不白,薛愷悅輕聲問他肩下的陳語易道:“怎麽回事啊?”陳語易向他這邊側了側頭,捂著嘴巴壓低了聲音對他言道:“後宮滿了三十歲連著三個月不能承寵,內侍省就會悄悄地停牌子。”

  薛愷悅一怔,四月十八是冷清泉的生日,他記得當時明帝親口說“泉兒三十歲整生日,得好好慶祝一下”,看來三十歲對冷清泉而言遠遠不是又長了一歲那麽簡單。他正想著,便聽冷清泉幽幽怨怨地道:“陛下很疼我們大家,正常情況下是不會看著我們難過的,可是眼下陛下是正常狀態嗎?今個兒皇儀宮的侍兒說陛下從早上起來練武,到現在都沒停呢。”

  自早起練到現在?薛愷悅眉頭大皺。殿裏眾人也都憂形於色,趙玉澤第一個忍不住對安瀾言道:“陛下的病還沒好利索呢,這麽個練法,身體怎麽吃得消呢?”

  安瀾也很擔心,可他也沒什麽辦法,明帝若是肯聽他的勸告時,他也不會把眾人聚集了來商量此事了,麵對一眾憂心忡忡的後宮夥伴,他坦誠相告:“本宮何嚐不擔心呢,可陛下不聽本宮勸。”

  “陛下上回說在殿裏悶得很,看什麽都沒興致,臣侍想若是陛下能夠出宮散散心,或者就好起來了呢。”一直沒說話的林從開口了。

  安瀾搖頭:“天子出宮這樣的大事,不是你我可以安排的,這得前朝的大臣們討論了才能決定。”

  這話有理,眾人便不再提出宮的事,每個人都托著腮幫想辦法,然而辦法卻也不多,好半晌,陳語易道:“陛下不傳咱們侍疾,也不準咱們謁見,自己這麽沒個停歇地練武,也太讓人擔心了,以臣侍看還是要遣個人過去,勸勸陛下。”

  沈知柔讚成地附和道:“便是勸不了,有個後宮在邊上遞個帕子送個茶水,陛下總不至於太累著自己。”

  安瀾歎氣:“這法子好是好,可是派誰去呢?陛下不準咱們過去,咱們硬爭的話,也不是不行,但是宮規就是宮規,陛下怪罪下來,那個派過去的人就要受罰的。”

  安瀾這話一說完,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薛愷悅,卻又都不說話。

  薛愷悅見狀知道自己當仁不讓,也就實話實說:“皇後和各位哥哥弟弟都想讓我去,我自己也想去,看在肚子裏的份上,陛下多半不會罰我,可我怎麽進去呢?我方才去過皇儀宮了,守門宮侍根本就不去通稟,就把我打發回來了。”

  林從接話道:“愷哥跟我一樣吃了個閉門羹。”

  林從話音一落,安瀾幾個的臉色就越發地不好看了。

  房間裏沉默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趙玉澤方才道:“陛下練武必是在邇英殿,我聽說皇女宮有個跨院跟邇英殿的後院是連著的,當初澄澄就是從那裏進去陪陛下練武的,愷哥不妨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