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增顧念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3276
  薛愷悅一回到後園,就發現園中的氣氛不對勁兒,明帝沒在後廊前的亭子裏坐著,反而站在園門口的日頭下,那園門口並排跪著兩個侍兒,守園門的侍兒依舊鼻觀口口觀心地站著。

  必定是出事了,他緊走兩步,到得明帝身旁,隻見明帝一張皎白的玉顏被氣得黑了三分,胸膛更是一起一伏,似乎在忍著天大的怒火,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明帝是個性情和厚的帝王,不管是對後宮侍兒還是對朝臣百姓,向來都以寬仁和善為主,像這般烏雲罩頂,還真是罕見,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把明帝氣成這樣?

  他低頭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兩個侍兒,卻見其中一個正是那日他在這園中見過的喂鳥侍兒,另一個則隻有十五六歲,瞧著也很麵生,兩個一起跪著,抖如篩糠,額頭上都是汗水,也不知是熱得還是嚇得,他思索了下,試探著開口詢問:“奴才們惹陛下生氣了?”

  明帝並不接話,伸手向他要水瓶,他見狀忙把手上的銀水瓶打開遞到明帝手上,“陛下且潤潤喉嚨。”

  怕明帝久等,他稍稍洗了下臉,見高幾上有個盛滿水的銀水瓶,就徑直帶過來了,前後不到半刻鍾,哪知就這麽短暫的功夫,園中就起了變化。若是侍兒們伺候不當也就罷了,倘或有什麽別的事,那怕是宮中要起風暴了。

  明帝接過銀瓶,咕嘟咕嘟飲了兩大口,瓶水入口清涼沁爽,喉嚨中火燒火燎的幹渴勁兒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覺得不過癮,又從容地飲了兩小口,這兩小口入喉,她立即辨別出來這是她最愛的紫蘇水,而且是地上跪著的這個多語的侍兒調製的。飲水思源,她心頭的怒火沒有方才那麽旺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這個近來常給她調製冰水的少年侍兒,和緩了聲音發問道:“誰指使你在這裏無中生有造謠生事的?你若從實招了,朕念在你平日裏當差還算盡心的份上,姑且饒你這一回。”她絕不相信顧瓊會在她重病之時出宮聽歌看舞,也不信董雲飛敢在沒有旨意差遣的日子裏連著兩夜夜不歸宿,因而心中認定了是這侍兒捏造事實詆毀君卿。

  薛愷悅聞言暗暗驚訝,能被明帝當著人說當差盡心,這男兒平日裏應該很會服侍,這樣子得帝心的天子近侍若要中傷誰,怕是很容易就會成功。好在看這情形,明帝應該還沒有相信這侍兒的話。他屏息凝神,繼續盯著這侍兒。

  這會調冰水的侍兒,此刻哆嗦得越發厲害,臉上卻並沒有什麽後悔的神情,抬眼看著明帝高聲道:“沒有人指使奴才,奴才也沒有造謠生事。奴才兩個姐姐都是皇上的禦前親軍,奴才自幼就敬慕皇上,想要為皇上出力,進宮後奴才一心一意伺候皇上,凡皇上的事奴才無不留心,膽敢對不起皇上的人,任他身份再尊貴,奴才也第一個饒他不過。皇上禦體染恙,奴才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可是怡卿主子出宮看歌舞毫無心肝,嘉君主子徹夜未歸行蹤詭異,這是宮中多少人都知道的事,可他們不敢也不肯告訴皇上,合起夥來瞞著皇上,奴才看不過,把事情捅出來,不過是想給皇上提個醒,皇上若是不信奴才,請皇上派人查問,看奴才可有半句虛言?”

  薛愷悅在一旁聽得氣憤不已,他很想大聲指責這侍兒道聽途說,卻又怕事情本可以瞞過,因他插話反倒讓明帝曉得了,當下隻得忍住了,氣鼓鼓地瞪著這侍兒。

  明帝沒有注意到薛愷悅的表情,她此刻隻顧思量這侍兒所說是否屬實。思量了片刻,她就意識到這侍兒雖然言語卑汙,但所說之事多半不是子虛烏有信口開河。一來,這侍兒的言辭頗為正大堂皇,神情也不像常見的撒謊者那般心虛膽怯;二來,她這些年雖然禦下極寬,卻不是個好糊弄的,這侍兒是否撒謊她一查便知,他既敢讓她查問,便是細節上有出入,事實大體應該是無誤的。

  瓊兒竟然不顧她病重未愈,出門看歌舞,雲兒居然不說一聲就夜不歸宿,她待他們一片真心,全然信任從不猜疑,他們卻沒把她放在心上,全不考慮她知道了會難過。

  她隻這麽一想,便覺一顆心泡在了鹽水裏,又涼又疼,努力深呼吸了下,飛快地思索這件事該怎麽辦。查問自是要查問的,可是不能當著這侍兒的麵查問,也不能弄得人人盡知,瓊兒和雲兒不顧念她,她卻不能不顧念他們,她看了看園門口兩個值守的侍兒,決定先把這侍兒關進賞刑司審問,再悄悄地查問顧董二人的行跡。當下平複了下情緒,衝這侍兒冷聲道:“朕瞧你平日裏是個機靈的,哪知你竟是個背後說人閑話的浮浪兒郎,你說了主子的壞話,還做出一副對朕忠心耿耿的樣子,還不給朕滾去賞刑司思過。”

  值守的兩個侍兒聽得明帝的話,就上前來拖拽這多語的侍兒,“皇上讓你去賞刑司,趕緊走吧。”

  這侍兒不斷掙紮,一邊掙紮一邊高喊:“奴才所說句句屬實,並無半點私心,全是為了皇上的聖譽著想,皇上不體諒奴才的忠心,竟然要將奴才送去賞刑司,真真是冤死奴才了。”即將出園門的時候,更用雙腳勾住了園門的門框,拚死不肯離開,口中叫嚷聲極其淒厲:“皇上您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要鬥膽進言,您如此是非不分,以後哪裏還有人敢跟您說真話,哪裏還有人敢給您報信啊?”

  薛愷悅見狀暗叫不妙,這侍兒一幅為明帝著想的口氣,所說的事又並非全屬誣蔑,此刻更是拿出了阻塞言路的大題目,明帝沒準兒就會信了他的話,這怕是對顧瓊和董雲飛都大為不利。他悄悄看向明帝,隻待明帝一有猶豫,就站出來為顧董二人仗義執言。

  還好,明帝仍舊怒容滿麵,待這侍兒的話音一落,更是怒不可遏地指著這侍兒斥責道:“你當著人編排怡卿,把怡卿說得一文不值,究竟是為了逞口舌之快,還是為了給朕送信,你當朕分辨不出嗎?朕尚在病中,懶得罰你,可朕也不想再看見你了,你這就給朕滾出宮去。”

  這侍兒聽了,麵如土色,扒著園門嚎啕大哭:“皇上,您饒了奴才吧,您罵奴才幾句,或是讓人打奴才一頓都成,別把奴才趕出去啊,您把奴才趕走,誰給您做冰水啊。”

  花齡少年哭得毫無形象,眼淚汪汪的樣子讓人望而生憐,薛愷悅不禁有些擔心明帝舍不得這侍兒,卻見明帝壓根兒沒再看這侍兒一眼,隻一疊聲地催促守門侍兒道:“去傳沈卿來。”

  薛愷悅聽了這才放下心來,沈名菡是內侍省監,她來了這侍兒就定要出宮去了。

  明帝此刻麵上怒色依舊,心裏卻已經決定對這侍兒從輕發落了。倒不是她心軟,而是她知道身為天子,她便是氣得牙根兒癢癢,也不能自斷言路。這侍兒雖是極為可惡,可他有一點是說對了的,她若重罰了他,以後就沒人敢給她報信了。這些年她待後宮越來越好,涉及後宮的事,識得眉高眼低的臣下們就很少給她回報,前麵悅兒在肅州路亭擒了兩個奸細,肅州地方官員到現在都沒給她上奏折,昨個兒瀾兒去安家赴宴,人都回來了,她才知道。她雖然對後宮眾人都極為信任,可也並不想對他們的行蹤毫不知情。

  但若是就此饒了這亂嚼舌根的侍兒,那也是萬萬不行的,這侍兒說顧董兩個的小話,她若一無懲罰,隻怕不到一天,宮裏宮外就該傳顧董兩個失了聖心。她思量了一瞬,決定外厲內鬆,給這侍兒換個差事。

  沈名菡很快就到了,明帝一指這侍兒,衝沈名菡吩咐道:“把這奴才給朕帶出去,即日辦理脫役。”她知道江澄交待了沈名菡,這個月不辦脫役,沈名菡是個死心眼的,絕不會給這侍兒單獨辦脫役。果然,沈名菡向她躬身施禮後,十分為難地道:“江相下過令,本月不辦脫役,請陛下恕微臣難以從命。”

  明帝佯裝氣急了,指著沈名菡怒喝道:“這個月辦不了,朕也不想再看到他了,把這廝給朕帶走。”

  沈名菡直愣愣地問道:“那微臣把他送去念慈殿可好?”

  明帝不置可否地揮揮手,沈名菡一回頭,兩個跟著她過來的內侍省小吏就上前來架住了這侍兒,像老鷹架小雞一般地把人架了出去,這侍兒不斷回頭看,明帝卻並不看他,一雙鳳目環視當場,冷聲道:“以後再有多嘴多舌詆毀主子的,朕絕不輕饒。”

  地上跪著的侍兒和守門的兩個侍兒都齊聲答應。薛愷悅越發放下心來。

  明帝說完後,就衝沈名菡道:“天熱,沈卿也別杵在朕這裏了,回去用午膳吧。”說完,不待沈名菡回答,就攜了薛愷悅的手往紫宸殿走。走得數步,身後的沈名菡,方才反應過來,高聲恭送她離開。

  薛愷悅暗暗歡喜,此事總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哪知兩個剛繞過紫宸殿的殿角,明帝就衝站在殿廊下的內侍高品小莫使了個眼色,小莫悄悄地跟著進了紫宸殿的門,明帝一坐在寶座上,就衝小莫吩咐道:“把這個月後宮眾人的行止簿子拿給朕看,再悄悄地去把梨秋、雨棠四個給朕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