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鋒偏卻敵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5267
  天到了未時初,男兒們仍舊圍在刑部衙門前。半個時辰前,他們在秦國公正君陳語和、安遠侯正君嶽曄等人的帶領下開始齊聲呐喊,要求關鳴鸞放人,然而不管他們怎麽喊,關鳴鸞都沒露麵,關尚書沒露麵也就罷了,就連刑部那兩扇朱紅色的鬆木大門都始終關閉著,門關著也就罷了,堂堂的刑部衙門,門前竟沒個站崗的哨兵,沒哨兵就沒人進去傳信,整個刑部衙門似乎與世隔絕了一般。

  男兒們剛開始喊得十分起勁,聲音宏壯節奏整齊,大有撼天動地移山填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魄,漸漸地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聲音開始不那麽整齊,有人先喊,有人後喊,有人見人沒跟上就又喊了一遍,七長八短亂七八糟,慢慢地連不整齊地大聲喊都做不到了,有人依舊在賣力地大喊,有人卻是隻張嘴巴不發聲,於是人群的聲音開始變弱、變低,開始有氣無力,開始沙啞粗糙,再往後就開始停頓,前麵喊了一聲之後,要隔上半盞茶的功夫才繼續喊下一聲。

  薛愷悅見這情形,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他自幼也是大家公子,如何不知道官宦人家的公子是何等嬌貴,別說像嶽曄、陳語和這樣身份的世家男兒,便是陸心妍的正君謝公子這樣的五六品小官吏家的兒子,都是小時候被母父嬌慣,長大了被妻主嬌寵,從未受過半點罪從未吃過一絲苦的,如今在烈日下站著,斷斷續續地喊了大半個時辰,越喊消耗得體力越多,越喊嗓子越啞,估計很快就要撐不下去了。

  男兒們大概也知道他們要撐不下去了,前排幾個男兒聚在一起小聲商量了一陣子,然後陳語和一拍手,衝空地上幾百個男兒大喊:“關尚書一直不出來,他不出來,咱們就一直在這裏跟他耗著不成?哥哥弟弟們,我的意思,咱們直接撞門衝進去吧。”

  撞門衝進去?薛愷悅吸了口氣,這陳語和說得倒輕巧,這刑部衙門的鬆木大門足有一人多高六尺來寬,一看就很結實且不說,門裏麵肯定是有門栓的,而且知道外麵有人在圍堵,說不定裏麵的人在門栓上加了秤錘鐵鏈等物,或者另拿桌椅木頭頂住了門,這樣子的防守下,便是一群未加訓練的女子,也未必能輕易撞開門,何況眼前這些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男兒。

  男兒們顯然也想到了用他們的嬌弱之軀去撞又沉又重的大門是個不可行的選擇,所以沒人相應陳語和的號召,陳正君連著喊了三遍,男兒們都裝聾作啞,沒人往大門前邁一步。

  無人上前,陳語和的臉色隔兩三丈遠都能看出來有些不好看,但也沒再說什麽,跟嶽曄一起站在最前排,小聲嘀咕,不知道是在想辦法還是在發牢騷。

  薛愷悅見狀倒有些好奇,想要看看陳語和能想出什麽辦法來?然而沒等陳語和和嶽曄拿出主意來,就有男兒開始出聲抱怨了:“我好餓呀,沒有用午飯呢,關尚書到底還出不出來?再不出來我想要回去了。”

  薛愷悅順著聲音看過去,見這發聲的男兒就站在他的右前方,中間隻隔了兩個男兒,這兩個男兒也都正看著這發聲的男兒,其中一個身著正紅色繡長春花紗衫頭戴瑪瑙頂鬥笠的男子跟著道:“不光杜哥哥你餓,小弟我也覺得腹中饑餒呢,你還好,隻是沒用午飯,我可是連早飯都沒用就跑過來了。”

  那原來發聲的杜家公子似乎很有些驚訝,迷糊糊地詢問這瑪瑙頂男兒:“祁家弟弟,你怎得連早餐都沒用呢?”

  “呃”,那祁家公子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往前邁了一步摟著杜家公子的肩膀,小聲說了了兩句什麽,那杜家公子便不說話了。

  可是杜家公子不說話,其他人卻有開腔的,薛愷悅正盯著這杜家公子看,便聽左前方有個男兒開口道:“天氣這般熱,咱們出來一個多時辰了,沒用午飯也就罷了,連水都沒喝上一口,這樣子下去誰受得了?哎喲,我這一身的汗。”

  薛愷悅聞言看了過去,卻見左前方這男兒是個身形偏胖的,凰朝男子大多重視體形,甚少有人會縱容自己長成水甕米缸,這男子雖說沒到水甕米缸的程度,在這一群世家公子中也算是偏重的,人胖了就不耐熱,這男子在紗衫裏麵隻著了兩件小衣,脖子上搭了條冰絲帕,右手上拿了把繡著芙蓉花和百靈鳥的搖扇,在那裏不斷地搖,饒是如此,仍是熱得臉上脖子上都是汗,左手拿塊小帕子在發紅的臉頰上擦來擦去。

  這麽熱的天氣,誰不覺得熱呢?薛愷悅抬手摸了摸後頸,也覺得渾身上下汗津津的。人群中的男兒也都紛紛用帕子擦汗的用帕子擦汗,用扇子搖風的用扇子搖風。不僅如此,他們還跟著叫嚷“太熱了,我快要熱暈了。”

  之前那兩個嚷著沒吃午飯早飯的男兒說完,就已經有不少男兒開始摩自己的肚子,但附和的不多,大概男兒們心目中身為世家公子因為餓肚子而在人前叫嚷有失體麵,及至這胖男兒喊熱,卻是觸及了男兒們的苦處,跟著附和喊熱的男兒一抓一把,漸漸地聲音匯成一片,比方才喊“關尚書放人”的聲音小不了多少。

  陳語和似乎有些著急,騰騰騰跑到大門前的台階上衝男兒們大喊道:“哥哥弟弟們,這點熱怕什麽?咱們再堅持堅持,把董公子救出來咱們再回去也不遲。”

  然而已經在烈日下站了近一個時辰的男兒們此刻都有些強弩之末了,陳語和的聲音剛落,方才那個祁家公子就唱反調:“陳正君,救董公子也不急在這一刻嘛,你看這刑部大門靜悄悄的,這會子肯定沒在審案,以我看啊,不如咱們先回去用個午飯飲個茶,等到申正再來。”

  有人唱反調,就有人跟著接腔,男兒們七嘴八舌地道:“咱們先回去,休息一會兒再回來嘛,保存好體力才能做大事不是嗎?”

  “就是,就是,哎喲,我這兩條腿喲,酸得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累死我了,又累又餓又渴,可憐的我喲,頭暈眼花,我這會子什麽都不想了,別說妻主逛歡樓,她就是帶幾個歡樓男兒回家我都不想管了。”

  “我可從沒站這麽久過,我看家裏那兩個小賤男天天站著也沒覺得累啊,咋我站了這麽一會兒就跟腿要斷了似的?”

  光嚷嚷也就罷了,隨著嚷嚷聲漸大,男兒們開始互相借力,你把腦袋耷在我肩上,我扶著你的胳膊半彎著腰。

  薛愷悅驚得睜大了眼睛,剛開始男兒們喊餓喊熱,他都覺得很正常,他也沒用午膳呢,胃裏泛起一陣陣想要進食的不適,身上也熱得厲害,汗珠子啪塔啪塔地往下掉,可是這會子見男兒們喊累,他就有些難以理解了,這才站了多久呢,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時辰吧,就算是來的早男兒,估計都不超過兩個時辰,居然就累成這個樣子,這體力這毅力,當真讓人不敢恭維。

  虧得他們當初沒有報名加入騎射營,不然的話,就這站一下就要累趴下的嬌弱勁兒,自己怕是很難將他們訓練出來。自己若是能夠有幸再得個兒子,可一定不能把兒子養成這樣。

  薛愷悅一邊慶幸感歎,一邊用眼睛盯著台階上的陳語和和最前排的高謹、嶽曄幾個。陳語和鐵青著一張臉,看樣子很生氣,銳利的視線不斷地向眾人掃射。

  而高謹大概不是個體力充沛的男兒,手扶著嶽曄的肩膀不斷喘氣,整個人看上去有氣無力的樣子,安清的體力似乎更差,半個身子都靠在了顧瑒身上,顧瑒拚命地搖團扇給兩個人扇風,口裏憤憤不平:“關尚書再不出來,就有人要中暑了,他也不怕出人命。”

  “他怕什麽,他就是要熬著我們,熬得我們受不了了,乖乖聽他的。”安清的聲音細細的,若非薛愷悅聽力極佳,都很辨別出來安清究竟說了什麽。

  顧瑒一聽就急了,提高了聲音道:“他怎麽這麽陰險,虧我之前還以為他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哪知道淨幹這些上不得台麵的事。”

  “這主意多半是跟皇上學的,我聽嶽母說皇上想讓官員們同意收官戶的田畝稅,把大家關在大殿裏,一天都不讓出來,後來大家餓得受不了,就妥協了。”安清聲音平靜,聽不出來有什麽不滿。顧瑒和嶽曄顯然也是知道此事的,兩個相互看了看,顧瑒問道:“難道咱們今個兒也妥協了不成?”

  嶽曄高聲道:“想讓咱們妥協,可沒這麽容易,呼,這個鬥笠累死我了,阿謹你抬胳膊,我把這鬥笠給摘下來。”高謹聽了軟綿綿地從嶽曄的肩膀上把手挪開,這一沒了支撐就沒能站穩,腳下一個趔趄,若不是顧瑒伸手拉了一把,高公子就要摔倒了。可顧瑒左手扶著高謹,右邊身子上扛著安清,看上去也是吃力的很,扇子都搖不動了,軟塔塔地垂在身側。

  薛愷悅見狀暗道看樣子這些男兒是撐不下去了,此時若有人推他們一下,他們立即就會打道回府了。他看了看身邊的兩個宮侍,低聲吩咐道:“梨秋,你去給”,才說到這裏,就見刑部衙門的大門吱扭一聲打開了。

  站在台階上的陳語和似乎沒有想到刑部大門會忽然間打開,一扭頭就往台階下麵跑,看樣子被嚇了一跳。待陳語和在台階下麵站定,薛愷悅便見刑部衙門中走出來兩個男子,他微微凝神一看,發現這兩人他都認識,一個是左相江澄,一個是吏部司封郎中顧璟,嗯,好像是司封郎中吧,天下太平後,顧璟和陸心妍一個升任為司封郎中,一個升任為司勳郎中,他總是把他們倆弄不清楚。

  “江相和顧公子怎得在刑部衙門裏?”

  “關尚書呢?關尚書怎得不出來?”

  男兒們紛紛驚叫起來,然而沒等他們向台階上的人發難,台階上的江澄就抱拳向台階下眾人團團一揖,笑嗬嗬地開了口,“各位正君、各位公子,大夥辛苦了!這樣熱的天氣,大夥來刑部衙門觀看審案,本相又感動又佩服,各位正君當真是急公好義樂於助人的好男兒,我凰朝男兒都像各位正君這般急他人之所急想他人之所想,為受苦的男兒打抱不平,那天下哪裏還會有不平事?可是佩服感動之餘,本相也替各位擔心,各位都是嬌生慣養的官宦公子、金尊玉貴的世家主君,哪裏受過這樣的苦?本相真怕各位再站上半個時辰,就要體力不支了。若真有人中暑暈倒,別說各位的母父、妻主知道了心疼,便是本相也於心不忍。本相既敬重各位的義氣,又要為各位的健康著想,和顧公子商量了下,決定請二十位正君隨本相一同進入刑部衙門觀審,其餘各位敬請回府歇息,本相已命人備齊轎馬等候在街道兩頭,請身體虛弱者、清晨至今未用膳者、難耐暑熱者乘轎馬回府。”

  顧璟跟著笑嘻嘻地開口:“天熱得要死,各位哥哥弟弟站了一上午了,又累又餓,請回去吃個午飯飲點冰水,留下二十個盯著事情的進展就行了,沒必要幾百號人都在這裏耗著,這麽熱的天,萬一哪個哥哥弟弟身體弱些,熱出病來,回家可怎麽跟妻主交待啊?”

  陳語和和嶽曄幾個聽了,似乎都有些意外,其他的男兒們也都一幅出乎意料的樣子。

  薛愷悅也有些懵,他沒想到江澄居然允許男兒們進刑部衙門觀刑,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事。

  陳語和和嶽曄小聲商量了一下,便由陳語和揚聲問道:“江澄,你既說佩服我等心疼我等,那你何不直接把董公子放出來?你放董公子出來,我們大夥這就離開,你不放董公子出來,我們大家說什麽也不離開。”

  嶽曄跟著附和:“就是,說得你好像是個好人似的,明明就是你偏袒側室打壓我們正室,頒布的勞什子的新戶婚法,全是有利側室的,這會子在這裏裝什麽裝?”

  薛愷悅皺眉,江澄卻似一點都不生氣,繼續笑嗬嗬道:“陳正君出身我凰朝文官世家,自幼讀書明理,豈能不知我凰朝法度,宰相不管刑獄,本相雖是左相,卻無權幹涉刑部審案,正君讓在下放了董公子,這事在下根本無權答應,恕在下難以從命。在下知道各位放心不下董公子,這才向關尚書說了半天好話,得關尚書大度通融,允許各位派二十位進去旁觀審案,二十位,足夠觀刑,人太多,刑部大堂也站不下。至於嶽正君說本相偏袒側室打壓正室,本相身為今上的景卿,無法為自己辯駁,就隻說一句,負責審案的刑部尚書關大人可是徐尚書的正室,並且是徐尚書唯一的夫郎,各位便是信不過本相,也當相信關尚書於公於私,都不會幫著本相故意打壓正室。還有本相身邊的顧大人,顧大人大夥都知道是向錦向大人的正室,若是本相有意打壓正室,顧大人怎麽會同本相一起站在這裏麵對大夥的指責呢?各位知道他是吏部的官員,審案子的事與他無關。馬上就要未時六刻了,請幾位正君商量一下,留哪二十位,迅速定了,好讓大夥回家歇午。”

  江澄說完,拍了拍手,從刑部衙門中走出了兩排男兵,這兩排男兵站在台階前齊聲大喊:“二十位留下,其餘請隨我等一起離開。”男兵們雖隻有十幾個人,可是聲音之宏亮不輸男兒們方才喊關尚書放人的氣勢。

  薛愷悅在男兵喊過口號之後,就留心看人群的反應,見男兒們你看我我看你,既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往前站,更沒有人清點人數,便在人群中高喊道:“江相既然說讓二十位正君進去觀刑,那依我看,第一排站著的就有二十位了,就請第一排的哥哥弟弟替大家辛苦了吧,我們大家就先回去歇著了,哎喲,到現在還沒用午飯,餓死我了。”

  他喊了一嗓子之後,旁邊的兩個宮侍也跟著大喊起來,然而人群仍舊遲疑著不肯移動,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和宮侍都著青碧的緣故,正著急,就聽身後也有人喊了起來:“對,對,讓第一排的哥哥弟弟去觀刑,咱們大夥撤了,餓死我了。”他聽這聲音耳熟,一扭頭,卻見高敬和蘇泓兩個不知何時站在了人群後方。

  高敬頭戴珊瑚頂鬥笠一身正紅畫羅衣,蘇泓頭戴紅寶石鬥笠一身正紅流煙紗,兩個看上去和場中的男兒沒有任何不同,這麽一喊,男兒們就開始鬆動了,方才那個胖乎乎的男兒第一個跟著附和:“回去了,回去了,熱死小爺我了。”那兩位最先吵嚷餓死了的男兒也跟著喊起來,高敬和蘇泓卻不待他們喊完,一起轉身,一左一右帶頭往街道兩頭走。

  男兒們見有人帶頭離開,紛紛跟著邁步,你扶著我,我攙著你,三三兩兩地往街道散去,也就一盞茶的功夫,人潮就退得隻剩下前排那二十來個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