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無曲影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4910
  前天晚膳薛愷悅和董雲飛到麟趾殿交祈晴懺文,安瀾跟他倆講禦膳房排定的做飯菜的順序是把他倆的放在最後,他倆若嫌遲緩不妨在天晴之前都到麟趾殿用膳,這兩日薛愷悅和董雲飛就在麟趾殿用午膳和晚膳了。一來是安瀾的好意,卻之不恭,二來這樣的雨天,明帝唯一能夠顧上的就是麟趾殿了,在麟趾殿用膳能夠得到更多的消息。此刻四個大人兩個孩子一起用晚膳,安瀾負責照料明帝,給明帝夾菜盛湯,薛愷悅和董雲飛兩個就一個照顧奕辰,一個照顧樂安,看上去倒也其樂融融的。

  吃了一會兒,安瀾就看著明帝輕聲問道:“陛下,這雨看著一兩天停不了,得考慮防災啊,凝翠河的堤防撐得住嗎?”

  薛愷悅和董雲飛聞言都停下了筷子。前天晚上十道祈晴懺文全部燒給了神靈,朝野上下都盼著雨停天晴,哪知雨一直在下,別說停了,連小的趨勢都沒有,從今個兒早上開始,雨下得越發地大了些。如今隔著麟趾殿的珠簾向外望,外麵除了一片白花花的雨幕,再看不到其他了。

  “朕已經命阿瑛帶著天武軍、拱聖軍去河堤上巡邏了。澄之在信中說凝翠河的堤防甚是堅固,防個百年不遇的洪水沒有問題。”明帝凝望著殿門,語氣是一派輕鬆自然,心裏卻如滾油煎烤焦灼不安,她不欲引得後宮都跟著她陷入憂愁苦悶的情緒中,把江澄的話隻說了一半。江澄在信中言道凝翠河的堤防雖然做得很堅固,但若是京師的雨持續半個月以上,凝翠河就會出險。

  她今晨接到信,就憂心忡忡,江澄並非是在奏折中如此講,而是在給她的私信中這麽寫,那就絕無危言聳聽之意,十成有九成是真的會出險。凝翠河的河床本就離地麵極近,前幾朝都是每隔兩三年就淘河清淤一回,可是這幾年凰朝忙著打仗收複敵國,淘河的事就擱置了,自丁亥年以來已經有六年沒有淘河了。越來越高的河床容納原有的河水已是不易,再趕上暴雨,那可真是任何一種可能都會出現。

  “凝翠河的堤防是澄之督造的?”薛愷悅悄悄地搗了搗董雲飛的胳膊肘,小聲詢問。他印象中凰朝這些年就沒修過凝翠河的河堤,更沒聽說江澄負責凝翠河堤防的事。董雲飛衝他輕輕搖頭,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

  “雖不是澄之督造的,他這兩年一直有去查看,而且他是懂工事的,他說沒問題,那應當就是沒問題。”安瀾含笑接話,又安慰明帝道:“澄之既說沒問題,陛下便無需太過憂慮了。”

  明帝聽了,收起了滿心的擔憂,看了一眼正在給樂安喂菜的董雲飛,笑嗬嗬地打趣:“雲兒很會照顧孩子嘛,還是早些給奕辰和樂安生個妹妹弟弟吧。”

  董雲飛白了明帝一眼,嘟噥道:“陛下真是,就這麽一件事,要念叨多少遭啊?”

  明帝淡然一笑,看了看兩個孩子,和聲詢問:“寶貝們吃好了麽?吃好了跟乳父去偏殿玩耍吧。”

  安瀾見狀便猜明帝這是有些不方便孩子們聽的話要講,揚聲喊了乳父們進來,把奕辰和樂安都帶了下去。

  明帝這才接董雲飛的話茬,半是寵溺半是抱怨地道:“朕念叨再多,雲兒也不聽朕的啊。還是悅兒好,朕說再要上一個孩子,就乖乖地配合朕,再累都不喊累。”

  薛愷悅正在喝湯,聞言幾乎嗆著,抬頭飛了明帝一個眼刀。如果他可以做主,他可不想再繼續配合她了,再配合下去,他的腰怕是就要斷了。他大前天承寵之後原以為可以休息兩天,哪知道明帝前天、昨天翻的都是他的牌子,今兒早晨他幾乎累暈了過去,明帝猶自在他耳邊說讓他今晚接著來紫宸殿。他當時就在心裏發牢騷,自己不是十八歲的少年郎了,妻主恩寵太厚,可有些吃不消呢。

  安瀾看看薛愷悅,又看了看明帝,笑著接話:“尚公子去東境之前,曾調製了一批助孕的丸藥,放在他的體仁堂裏,陛下何不派人取些過來給貴君服用?尚公子的醫術,陛下知道的,那真是再靈妙不過的。”

  明帝在天祥節之後,才把想要薛愷悅再懷一胎的話告訴了安瀾,安瀾有些酸酸的,也有些生氣,可是酸歸酸氣歸氣,他也知道天子想讓哪個後宮生女育兒,根本用不著征求他的意見,何況他也明白,隻有薛愷悅再養一胎,他才能心安理得地養育奕辰。想明白了這一層,他也就看開了,此刻笑著建言,心裏已經沒什麽疙瘩了。

  明帝滿意地拍拍安瀾的肩膀,笑嗬嗬地道:“皇後真是越來越賢惠了,藥丸朕已經拿到了,若是朕和悅兒命中還有第二個孩子,那這藥丸不日就會有效果的。”

  薛愷悅大為吃驚,陛下這話是什麽意思?是應付安瀾的呢,還是真的已經拿過藥了,若是已經拿過藥了,怎麽沒說讓自己服用的話,還是,他驀地想到一種可能,莫非自己已經服了卻不知道?他穩住性子問明帝道:“這藥丸陛下沒給臣侍服呢,怎得知道這藥丸會有效果?難不成陛下已經給臣侍服用了?”

  他直直地看著明帝,心裏很怕聽到明帝肯定的回答,又隱隱地覺得這就是事實了。

  果然,明帝含笑點頭:“悅兒猜得不錯,已經服用了,朕盼著早些看到成效,這藥丸自是服得越早越好。”

  薛愷悅這一驚比方才更甚,明帝果然瞞著他給他服用了丸藥,雖說是為他好,雖說他也盼著能再得個鳳胎,可是這種被隱瞞被安排的感覺真的是一點都不舒服。他胸中怒氣翻湧,努力按捺了下,仍是按捺不住,索性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頓,憤然地指責明帝道:“陛下怎麽能夠這樣,不吭一聲就安排臣侍服藥,這藥是磨碎了下在飯菜裏的吧?不然臣侍不可能毫無察覺。陛下究竟懂不懂,什麽叫尊重?還是陛下覺得,臣侍是陛下的後宮,就理應事事都聽陛下的,陛下做什麽都用不著跟臣侍商量?這回是助孕的藥,陛下這樣做,臣侍不好說太多,可下回呢?下回說不定陛下看臣侍不順眼了,給臣侍下兩幅有毒的藥,那臣侍真是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他說到這裏,驀地想到,有朝一日或許會因了這剛直不阿的性子被明帝賜死,瞬間就紅了眼睛。

  安瀾和董雲飛都沒想到事情忽然間起了變化,兩個都憂懼不安地看著明帝,心裏頭也是一樣的翻江倒海。明帝能夠給薛愷悅悄然用藥,那就能給他們悄然用藥,雖說給後宮用藥這種事天子本就有絕對的權力,曆朝曆代宮中都有不明不白死去的後宮,可他們一直以為那樣做的都是像石麗錕那等陰狠無情的女子,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擔心被藥死。

  安瀾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而後就沉默不語。身為皇後,又博古通今,他早就知道履高跌重的道理,更知道身為後宮,所有的榮耀都是天子給的,天子隨時可以把這榮耀收回去,明白了這些,他就不止一次地設想過,有朝一日明帝或許鬼迷心竅地收新人,新人得寵沒準就會譖毀他,他會被打入冷宮或者被廢掉。這被藥死的情況比他設想的要悲慘,但橫豎都是失寵,被廢和被賜死其實也沒什麽區別。

  董雲飛把指甲狠狠地掐在肉裏,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這兩年沉穩了許多,脾氣不似前些年那麽火爆,可終究不是謹小慎微的性子,低頭忍耐了一會兒,就受不了地開口責問:“陛下果然已經給愷哥服用過了?陛下這樣做,未免太寒臣侍幾個的心了,陛下一向主張妻夫之間要坦誠相待,可如今居然瞞著愷哥讓他服助孕的藥,那還有什麽是不能做的?”

  明帝看薛愷悅、安瀾和董雲飛三個的情形,就知道他們誤會了她,當下歎了口氣,“悅兒、瀾兒、雲兒,你們三個都想什麽呢?不經夫郎知曉就安排夫郎服藥,那得是怎樣霸道又沒心肝的女子才能做出來的事啊,朕是這樣的女人嗎?你們三個太不信任朕了啊。”

  三人悚然一驚,互相看了看,董雲飛率先眨著水靈靈的桃花眼看著明帝撒嬌道:“是陛下說愷哥已經服用了,臣侍三個這才想多了的,這怎麽能怪臣侍三個呢?明明是陛下沒有說清楚嘛。”

  “陛下沒有給臣侍服藥嗎?”薛愷悅不大確定,小心地詢問。

  “朕若是想要悅兒服藥,會跟悅兒講的,怎麽會悄無聲息地自行安排呢?自上回悅兒不肯用水狀香,朕就決定以後再不做霸道的事傷悅兒的心了。”明帝答得坦蕩,看向薛愷悅的眼神也滿是柔情。

  薛愷悅聞言撫了撫心口,今晚這頓飯吃的真不容易,這一驚一乍的,他一個好端端的人,都快要被嚇出心疾了。

  “那陛下為何說不幾日就會有效果,陛下哄臣侍嗎?”安瀾有些著惱,天子當著君卿的麵說謊話哄他,不是告訴整個後宮,天子對他甚是敷衍,連句真話都不跟他講嗎?

  “那藥丸悅兒是沒服,可是朕服了呀。朕派人去取藥丸的時候,正好趕上尚公子送來新藥,這新藥是尚公子才研製出來的,據說是集合了東境百蝶穀的靈藥精華,助孕的效果極佳,唯一不大妙的就是這藥丸是給女子服用的。朕方才不好意思講,想把這話含混過去,可你們三個啊,這般不信任朕,非要朕把話說個透徹,這還真是古人說的,蠻夫孽女,無藥可醫。”明帝邊說便搖頭,一幅遇到了彪悍夫郎自己無可奈何的表情。

  三人麵麵相覷,心裏麵都頗為觸動。在姚天,讓女兒們服助孕的藥,那就跟嘲笑女兒不行是一樣的,有些女兒便是年近半百一無所出,都不肯服藥損害麵子,隻一味地廣納夫侍或是逼著夫郎服藥看診,明帝並非無有女嗣,卻隻是為了讓薛愷悅再得個孩子,就委屈自己服用說出去不大好聽的藥,這份心當真是難得的了。

  安瀾第一個屈膝道歉:“臣侍三個誤會陛下了,陛下寬仁純善,臣侍幾個總把陛下往壞了想,是臣侍幾個不對,臣侍認罰。”

  安瀾這麽講,薛愷悅和董雲飛就不得不跟著道歉:“臣侍誤會陛下了,陛下莫要生氣了。”兩個都是剛直的性子,認罰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明帝一笑,伸手拉了安瀾起來,捏了捏安瀾的臉頰,嗔道:“瀾兒跟朕十幾年了,還不能全然信任朕,是該罰。”說著又分別看了一眼薛愷悅和董雲飛,板了臉道:“悅兒和雲兒,冤枉了朕,連句哄朕的話都不肯說,這態度也太桀驁了些吧?也該罰。”

  “哎?”安瀾愣了,他說認罰,不過是隨口這麽一講,顯得自己態度端正些而已,並沒真的讓明帝處罰的意思,怎得明帝就真要罰呢?

  薛愷悅和董雲飛更加吃驚,薛愷悅問道:“臣侍一直都這樣啊,陛下之前從未嫌過臣侍桀驁,怎得今個兒忽然這麽說呢?”

  董雲飛則單刀直入地問道:“陛下要怎麽罰?打板子還是禁足啊?”

  明帝見狀,這臉就板不下去了,嗤地一下子笑出聲來,邊笑邊搖頭道:“明知道朕不舍得,就故意慪朕是吧?初六是嶽太君的壽辰,朕就罰瀾兒親自操辦,罰你們兩個協助皇後,給嶽太君好好過個生日。”

  原來是這樣,薛愷悅和董雲飛兩個都放了心,坐在一邊繼續吃菜,安瀾卻看了看明帝的眼睛,柔聲請示道:“說到給嶽太君過生日,臣侍倒要向陛下請個恩典呢。”

  “講。”明帝微微詫異,但安瀾的要求隻要不是太過分的,她都會滿足的,當下由著安瀾講。

  “嶽太君極喜歡文卿殿裏的弘文皇子,往年文卿都帶著弘文去拜壽,今年若是文卿不去,嶽太君怕是心裏會有疙瘩呢,老人嘛,都忌諱年年去拜壽的人,忽然不去了。臣侍的意思,能不能到嶽太君壽辰那日,把文卿的禁足給取消了?”安瀾徐徐言道。

  薛愷悅聞言看了看安瀾,暗道安瀾和陳語易的關係很是一般,此刻卻主動替陳語易說情,算得上賢惠了。他這麽想,明帝也這麽想,明帝看著安瀾,欣慰地一笑:“皇後當真賢德,既柔順又慈和,堪為天下男兒表率,小語的事,便依皇後,初八是小語的生日,朕本來就想著到小語的生日,把他放出來。如今借著嶽太君的壽辰,取消了他的禁足更加名正言順。朕替小語謝謝皇後。”

  被天子當著別人的麵誇獎,安瀾甚是歡喜,卻又覺得明帝替陳語易謝他,好像明帝和陳語易更加親密似的,當下便笑著接話:“臣侍還不是為了陛下?文卿在禁足,陛下麵上不說,心裏必是不痛快的,偏這兩日雨又下個不停,陛下煩心事一堆,臣侍不想讓這樣的小事繼續煩擾陛下。”

  明帝笑著點頭:“朕知道了,皇後的賢惠都是假象,皇後一心為朕考慮才是真的。不過真賢惠也罷,假賢惠也罷,這回嶽太君生日,朕讓內侍省多請兩桌客,皇後以身說法,教導教導那些來赴宴的男兒們,讓他們知道什麽叫柔順,什麽叫不妒,什麽叫寬和。”

  “為何忽然要臣侍教導男兒?出了什麽事嗎?”安瀾敏銳地發問,明帝今個兒先是半真半假地說要罰他們三個,再是一本正經地說要他教導男兒,這態度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兒。

  “朝中眾人都以為恒雨不止,是木失曲德造成的。”明帝輕聲解釋。

  安瀾臉色一黯,小聲道:“臣侍知道了,臣侍會認真教導他們的,陛下無需費心。”

  薛愷悅和董雲飛兩個都沒聽懂,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倆雖然也讀過詩書,卻都是愛武藝超過愛典籍的,那詩書又都是幼時所學,此時早忘得差不多了,末了還是薛愷悅耐不住性子,開口問道:“什麽叫木失曲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