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貯情深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3665
  饒是來前有了心理準備,明帝仍舊對筠華殿正院裏麵的一片狼藉感到驚訝。筠華殿的院落不算大,正院也就五間正房,兩廂連配殿都沒有,可這不大的院子裏,雕花白石地麵上到處都是鋒利的碎片,種著芍藥的花欄中和桂花樹樹根下都未能幸免,碎片五顏六色,有些上麵還有字。那字明帝是認得的,當日陳語易有身孕時發脾氣摔東西,摔完後她為了安撫他,把越州燒製的一套曲子瓷送來討他歡心。如今這曲子瓷又被摔了,她卻拿什麽安撫他?

  沒有新的瓷器自有別的禮物代替,可小莫通傳過了,她站在院門口也好一會兒了,陳語易都沒出來接駕,可見他生她的氣生得有點狠呢。

  明帝微微歎氣,衝小莫使了個眼色,小莫會意,帶著幾個抬輦侍兒,從門房中拿了笤帚鐵鍁開始清掃滿地的碎瓷,明帝哪有功夫等他們清掃幹淨,吩咐道:“先打掃個路出來。”

  侍兒們剛掃出一條兩尺寬的小路,明帝就迫不及待地走進去了,一進外殿,意想中的侍兒們跪了一屋子的場景並未出現,隻有一個侍兒在小榻上酣睡守夜,她見狀便徑直進了內殿。果然拔步床上陳語易蓋著一件薄羅被睡得正沉,睡夢中的陳語易猶且張著兩隻胳膊護著一左一右的兩個孩子,他左手邊是三皇子,右手邊是五皇子,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偎靠著他睡得香甜。

  聽到她的腳步聲,陳語易並未醒來,隻是迷迷糊糊地抬手拍了拍右手邊有些警醒的五皇子。

  她不由得施展功夫,足不點地移到床前,伸手把退到陳語易胸前的薄羅被往上拽了拽。剛拽完,五皇子就醒了,小娃眨著亮晶晶的眼睛極為驚喜地看著她,甜甜地喊了聲“母皇”,她連忙衝兒子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了聲音道:“寶貝乖,接著睡,母皇去上朝了。”

  小皇子衝她調皮地擠了擠眼睛,聲音同樣小小的:“母皇今天還來嗎?”

  這孩子真會替他養父爭寵,明帝唇邊浮起一抹無奈的微笑,然而麵對著孩子期待的眼神,再看一眼陳語易的睡顏,她就說不出讓孩子失望的話了。

  與年輕時相比,陳語易的睡顏算不得甜美,甚至連恬淡都很難稱得上,離得近,她能看到他略顯豐腴微帶老態的臉上有著明顯的疲倦,她清楚他這疲倦因何而來。

  有了四位公主五位皇子之後,她對養育孩子的門道比以前懂得多多了,她了解了帶一個孩子最辛苦的不是白天,而是夜晚,她也知道別說是後宮君卿了,便是民間大戶人家的夫郎,肯哄孩子入睡都算不錯了,夜間肯親自帶著孩子睡一整宿的幾乎沒有,陳語易卻是除了她來筠華殿的日子不得已把孩子交給乳父之外,其餘的夜晚必定親力親為,隻在白天讓乳父們搭把手。

  答應了小皇子她今晚過來,明帝就悄無聲息地出去了。來筠華殿之前她擔心陳語易砸花瓶會驚嚇到孩子們,心頭其實很有些不悅,此刻這不悅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即將上輦離開的時候,一個侍兒才從門房裏揉著惺忪的睡眼慢騰騰地走出來,接過抬輦侍兒手中的笤帚開始打掃院落,她看了一眼那侍兒,決定今個兒中午去趟麟趾殿。

  再回到紫宸殿,宮侍們送上來最新的北境密報,她拆開一看,心裏越發地歡喜起來。

  她的悅兒逛了趟城隍廟,就拿下了兩個西境奸細,還讓董雯順藤摸瓜抓了另一個,當真是能幹極了。密報中的喜訊還不止這一條,董雯喜不可耐地在密報最後附了行小字告訴她,寧滿有身孕了,嗯,都是好消息。

  揣著密報去常朝,今個兒垂拱殿中甚是太平,都是些不易引起爭執的小事,她駕輕就熟地批複了下,戶部尚書錢文婷和禮部侍郎高瑩兩個就開始輪流匯報各地呈送的壽禮和進京賀壽的人員。她對壽禮沒什麽興致,聽到蔣芩、陸楊、段名揚、舒嫵、夏離、胡芮、花思舞幾個進京來就有些開心,及至聽到一直在吳州養傷的林賡和何巧文兩個傷勢大好,此番也隨同吳州官吏進京上壽,就覺得心情極佳。在這樣的好心情之下,她看了一眼嶽飄,把今早方得的密報簡單講了。她不想過於偏袒後宮,但也不會縱容朝臣們欺負詆毀他們。

  年過四旬的工部尚書嶽飄十分機靈,一聽她的話便給她認錯,說自己昨個兒糊塗了誤聽人言,又誇讚了一番薛愷悅,說英貴君殿下忠肝義膽、俠骨柔情,乃是舉世公認的好男兒,有這樣的男兒做貴君,端的是凰朝百姓的福氣。

  她聽得心滿意足,中午歡歡喜喜地去見安瀾。

  兩天沒來,麟趾殿中比她想象的還要忙。一頓飯的功夫,在殿外候著要請示差事的宮侍們就多達四五撥。初始兩撥安瀾都當場吩咐了,後麵看她神色有些不耐煩,便吩咐小侍宏兒道:“讓他們全都回去,等陛下走了再來回話。”

  她看這情形心中有了計較,隻是她深諳跟安瀾相處的法則,一次隻說一件事。用過午膳後,安瀾把奕辰和樂安打發去睡午覺,陪著她在內殿用茶,她接過茶水笑著開口:“朕瞧著筠華殿的侍兒有些憊懶,皇後哪天得空了該敲打敲打,冥頑不靈的就打發出宮,另挑新人。”

  安瀾一怔,她卻不待安瀾不舒服,繼續柔和地解釋:“朕知道各個殿裏的瑣事皇後不想管,可這些個侍兒並非是他們從母家帶來的,難免有不盡心的地方,咱們改了宮規之後,主位們不能隨意責打侍兒,賞罰大權全在皇後這兒,朕知道皇後近來很辛苦了,但這筠華殿的侍兒忒不像話,憊懶且不說,傳閑話挑是非,朕最煩這些個。”

  安瀾無奈地接腔:“臣侍知道了,臣侍也覺得這筠華殿的侍兒有些不懂規矩。”他說著看了看她的臉色,見她沒什麽不悅的神情方才繼續道:“不說別的,前個兒陛下傳文卿遊湖,文卿不能去,竟沒一個人來跟臣侍說一聲,讓陛下找不到人陪,傳了外麵的歌舞。”

  她聽了便知安瀾最介意的是這個,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瀾白玉竹節一般的手指,輕聲安撫:“瀾兒,朕沒有別的心思,朕那日隻是一時麵子上下不下來,就隨便傳了個人,聽歌賞曲罷了。”

  安瀾點點頭:“臣侍知道了,臣侍沒有不放心陛下。”

  這話真是欲蓋彌彰,她微笑,起身蹭了蹭安瀾光滑的臉頰,低聲道:“前個兒紫宸殿、昨個禦花園,兩份禮物,朕都很滿意,多謝皇後。”

  安瀾偏了頭,不甚好意思地笑笑,她見狀便知自己所料不錯,趙玉澤和林從的行動果然都是安瀾授意的。她的皇後,越來越賢惠了啊。她一邊感歎,一邊用力,把安瀾往懷裏帶,輕吻他鮮潤的唇。

  安瀾做事十分高效,晚上她去筠華殿的時候,就看見筠華殿中的侍兒比之前有眼色多了,擺椅子端水盆倒茶水遞帕子,已經用不著陳語易吩咐了,站在殿中服侍也都一臉恭敬,不像之前滿身流溢著驕嬌之氣。她細看了一眼,有兩個侍兒的行動有些不大便捷的樣子,陳語易沒什麽表情地跟她回報:“皇後下午派了人帶他們去賞刑司每人領了一頓打。”

  才罰了兩個?她略有些不滿意,這筠華殿裏原本就有六個侍兒,自陳語易生了三皇子,增添了四個,後來江澄把五皇子托於陳語易撫養,又從麗雲殿裏撥了三個侍兒送過來,這筠華殿共有十三個侍兒兩個乳父,這麽多人,才罰了兩個?

  陳語易嘟了嘟嘴:“皇後說,一時都打了,就沒人服侍了,餘下的幾個明後兩天再罰。”她聽了這才作罷,看來安瀾不是不了解筠華殿的情形,也不是管不了,隻是平時懶得管罷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也就明白了,安瀾這兩年把精力首先是放在教導奕辰上,其次便是用在提防她有新人上,再次便是用在防範已經生了公主的薛愷悅、趙玉澤、冷清泉、林從幾個上,他們幾個殿裏但凡有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安瀾都是及時知曉的,但對隻生了皇子並且隻是個卿位的顧瓊、沈知柔、陳語易三個,安瀾看來是無意管了。

  心平氣和地想想,她知道安瀾不管是對的,這樣子沒有任何威懾力的卿位,安瀾無需防範他們,他們平日裏跟安瀾又不親厚,安瀾管得多了沒什麽好處,還有可能落個嚴厲寡恩的名聲。

  隻是皇後不管,她不能不管啊,她看看陳語易,柔聲道:“以後他們再惹你生氣,你就把他們打發去見皇後,皇後必會為你做主的,倘若皇後一時不得空,就派人來報於朕,或是把他們直接送去賞刑司,莫要自己受委屈。”

  陳語易聽了,眼圈一紅:“臣侍知道了,臣侍也不是委屈自己,就是臣侍自己都是散漫的性子,不願苛刻了下人,誰料他們瞧著臣侍好性兒,就懶惰得不像話了。”

  她自然知道陳語易向來不委屈自己,隻是她看了看兩個乖乖坐著自己用餐的皇子,暗暗地歎氣,這世上的人都是捧高踩低的,陳語易隻是個卿位,膝下又隻有一個皇子,母家雖是世家大族,卻也算不上特別煊赫,人也不是最年輕最漂亮的,這幾樣因素湊在一起,宮侍們不經意間就會看輕了他,他雖然也有種種的不是,可畢竟是陪了她十年的男兒了,她不護著,誰護著?

  更深人靜,在內殿旁邊的小隔間裏,她拍拍陳語易迷醉的臉頰,輕柔地囑咐:“以後生氣也好,吃醋也罷,莫要砸瓷器,孩子們小呢,嚇著他們就不好了。”

  陳語易已經連一根手指都懶得動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卻不管他聽不聽得見,繼續柔聲道:“朕今個兒下午已經跟林征說過了,讓她明個兒和楚晗一起上道折子,在天祥節前把兩個孩子的封號給定下來。”

  陳語易驀地睜開了眼,迷離的眼神中有著顯而易見的驚喜:“陛下,陛下,你別騙臣侍,你說得是真的?”

  她微笑:“朕幾時騙過小語?”

  三皇子和五皇子沒有封號,一直是她心裏的一根刺,隻是前麵想著等江澄出任左相滿一年再說,此時出了陳帆妹妹的事,她就不想等了。她不想偏袒陳帆的妹妹,但她總要讓人知道,陳家是陳家,陳語易是陳語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