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懸滄海闊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5178
  到了麟趾殿的時候,安瀾正在給奕辰溫書,這是安瀾這半年常做的事,白天向錦講完了功課,安瀾怕公主學得不紮實,晚上必要督促著孩子背誦一遍,有不懂之處再親自講解一番。

  在廊廡下伺候的侍兒們瞧見了明帝便欲通報,明帝搖了搖手,示意他們噤聲,她自己也沒進去,就站在東配殿外麵靜靜地聽著。配殿內燈火亮如白晝,但除了公主背書的聲音,整個院子都聽不到別的聲響。大約過了一支香的功夫,公主背誦完畢,殿內響起安瀾清越又慈和的聲音:“一字不差,寶貝辰兒辛苦了,今個兒的功課還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嗎?”

  接著是奕辰脆生生的童音:“向師傅的功課沒有不懂的了,柳相國今日過來給孩兒講了會兒書,有一處孩兒當時聽懂了,可是過後想想又不明白。”

  “哪裏不明白?父後看看。”

  “這裏,古賢既雲聖主在世必禁私俠,可是曹霞為相不擾獄市,柳相國說這是因為獄市中都是大奸大猾,可是這些人不是比私俠更可惡嗎?為何不禁止她們?”

  “寶貝所想很有道理,可是這世上的事啊,不是非黑即白這麽簡單,真正的聖主也不會一條路子走到極端,她們通常有海納百川的胸襟。”

  明帝聽道這裏暗暗點頭,還不足七歲的孩子已經能夠思考這樣的問題了,著實是塊太女的料子,看樣子安瀾一會兒半會兒結束不了,她索性往正殿去坐著等候。

  正殿中小侍宏兒給明帝捧了一杯茶上來,就悄悄退出去了,他是那種從來不在明帝跟前獻勤的侍兒,明帝和安瀾都嘉許他知禮安分,答應過給他尋覓個好妻主。隻是安瀾手下暫時沒有得力的人能替掉這宏兒,宏兒便成了宮裏年齡偏大的侍兒了,跟他同期的小侍幾乎都已經出宮嫁人了。

  明帝抿了一口茶,熱熱的,雖然不燙嘴,可也絕對不清涼,就把茶杯放在寶座旁邊的高幾上了。安瀾對茶頗有研究,茶藝一道更是極為精通,每次她來麟趾殿,安瀾無需特意為她準備什麽,小侍送上來安瀾日常所喝的茶,就已經讓她極為滿意了。隻是她近來事多心煩,天氣又燥熱得厲害,皇儀宮中恰巧來了個會調冰水的小侍,她就改喝冰水了。

  不喝茶就不好消遣時光,她在寶座上坐了一會兒,頗有些無聊,便站起身來在正殿到處轉悠,轉到窗戶下安瀾平日裏所坐的坐榻上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坐榻的小幾上放了一個繡花繃子,她好奇地湊近拿起繃子,見繃子上是幅挑花繡,繡的是明月照繁花,碩大的明月和褐色的樹幹都已經繡好,要占半幅繡品位置的粉白的繁花卻隻繡好了一小半,月下黛色的山巒也隻有一層薄邊,看來要填實還得一陣子,她暗暗思索安瀾是何時開始繡這個的?她這半個月雖未在麟趾殿留宿,卻是常來這邊用膳的,她在腦海中搜尋,這幾回用膳的時候,可有看到這個繃子?似乎沒有的。難道安瀾不想讓她知道他在繡東西?可是看這繡品的圖案,應該是繡給她的呀,安瀾是想給她個驚喜麽?

  她把繃子重新放下,裝作什麽都沒看到的樣子,重新坐回寶座上端起茶杯,茶水已經沒那麽熱了,她又品了一口,雖不如冰水那般透心沁爽,卻是入口醇和,落腹舒暢,格外地養胃養身。

  安瀾進來的時候,她一杯茶已經喝完,她抬眼看著眼前的男子,頭上是鑲寶石嵌明珠的純金發冠,身上是煙雨山川圖案的緙絲長袍,燈火下的眉眼漂亮得如同初見,唇角上那恰到好處的弧度卻宣示著男子有著比年輕時更為溫厚的性情,那是歲月的饋贈,也是深宮的磨洗。

  明帝抬手:“瀾兒,到朕這邊來。”

  安瀾輕飄飄地移了過去,伸出白玉竹節一般的手指,輕輕地放在她的掌下,明帝順勢握住,卻沒有像對別的後宮那樣把安瀾往寶座上帶,她的皇後向來不許她行為輕佻。

  可是,她看了一眼安瀾身上精美的山川,前胸上是高聳入雲的金山,腰身上是波光瀲灩的麗湖,腿窩處是花草鮮美的玉龍灣。這讓她如何忍得住?

  好女兒該出手時就出手,她看了一眼安瀾又大又美的眼睛,隻覺姚天最美的星辰也不如這雙眼睛驚豔,她隻想溺死在他的眼睛中。

  她這麽發呆,安瀾就有些不樂意了,他開口提醒道:“陛下今晚過來,可是有事要跟臣侍商量?”

  她的確是有事要商量,可聽了安瀾給奕辰講功課,她忽然覺得沒必要商量了,她的皇後已經盡到了做為一個嫡父應盡的職責,餘下的事情理應都交給她。她不能自己處理不了,就過來要求安瀾讓步。

  她抬起安瀾謫仙般的手指在唇邊輕輕吻了下:“朕隻是想皇後了,皇後忙完了嗎?忙完了陪朕去後邊閣子裏坐坐可好?”

  安瀾疑惑地看看她,她說沒事找他商量,他壓根兒不信的,隻是她不想講,他也不能強迫她講不是?可是這會子就去後邊閣子裏,他卻是不能夠的,他看了一眼殿外,配殿裏的琴聲適時響起,他有些為難地道:“辰兒彈完琴才沐浴,等辰兒沐浴過了,臣侍才能過去,陛下先自己去後邊洗沐可好?”

  明帝認命地起身,她知道安瀾說的是事實,怕小侍們借機勾搭年幼的公主,奕辰的洗沐都是由乳父和安瀾親自照料,這本無可厚非,隻是陪完溫書再照料洗沐,養大一個孩子,究竟要費幾多心血?

  快要到角門處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一回頭對安瀾道:“回頭再挑兩個年長的保父吧,這些事皇後總是自己做,太辛苦了些。”

  安瀾搖頭,如畫的眉眼中是難以撼動的堅定:“乳父保父小侍,將來都會成為公主的羈絆,羈絆太多,做事就難免束手束腳。寧可臣侍辛苦些。”

  明帝微笑:“朕在觀日閣等你。”

  安瀾在明帝離開後,拿起坐榻上的挑花繡品,再次繡了起來。天祥節要到了,他本來想織個緙絲扇麵做禮物,但緙絲織起來太麻煩了,他膝下有兩個孩子要照料,顧瓊不在宮中的時候,宮裏的大事小事又都得找他請示,他根本沒工夫弄緙絲,隻好揀相對不那麽費力氣的挑花繡略表寸心,然而也繡了一個花朵,小侍們來請示說公主的洗澡水好了,他起身帶著小侍們向東配殿走去。

  等照料了奕辰洗沐,驗看了專門負責奕辰每日著裝的小侍給奕辰準備的翌日的衣服,他又往後殿的西配殿裏看了眼已經熟睡的樂安,這才前往蘭湯房洗沐。等他洗沐完畢,換了身輕薄宮袍去見明帝,明帝已經在觀日閣的圓榻上睡著了。

  他微微歎氣,見明帝一如年輕的時候,就那麽四仰八叉地睡著,連被子都不知道蓋,便認命地從圓榻邊上的櫃子裏拿出薄羅繡被,輕輕給明帝蓋在身上。自己脫掉鞋子上了榻,在明帝枕邊悄然躺下。

  安瀾一躺下,明帝就醒了。這些日子事情繁多,她也不是十幾歲不知疲倦的年齡,確實容易犯困,但她畢竟經常練武,體格是相當健壯的,休息了兩刻鍾,精神就恢複得差不多了,見安瀾偎著她躺下,立即翻了個身,將安瀾籠在下方。

  情濃之際,她聽得安瀾細語呢喃:“等到了天祥節,把孩子的婚事定下來吧。”

  她昨個兒已有此意,此刻見安瀾提起,倒也不生氣,隻是不滿他在這樣一刻千金的時候,還隻管想著兒女的婚事,當下加了些力度,很快安瀾的神誌就不再清明了。

  他身上的每一處都是她喜歡的樣子,他是她少年時的歡喜,也是她成年後的癡迷,更是如今步如壯年的深情陪伴。她是一個多情的人,愛山愛水愛花愛樹愛雲愛雪愛草愛風,喜歡的男兒宛似那一朵朵的繁花驚豔了她的天空豐盈了她的生命,可隻有他是她生命的底色。

  把迷迷糊糊的人抱去觀日閣的小房間裏重新洗了一回,安瀾水汪汪的眸子終於恢複了清亮,他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指控,說出的話卻是宛如撒嬌:“陛下怎得這般沒有節製,又不是幾個月沒見臣侍了。”

  明帝用鼻尖蹭蹭他帶著濕漉漉的水氣的紅潤臉頰,誘哄道:“喊朕月兒。”

  “月兒,你”,安瀾無力地看了她一眼,躺在她的臂彎裏,開始談正事:“臣侍想著既然辰兒喜歡徐家公子,不如在天祥節的時候,把這事定下來,徐家公子的身份給辰兒做正君,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明帝有些出乎意料,她本以為他要和她談的是樂安的大事,已經想好要怎樣跟他說,哪知他一開口卻是談奕辰,她心頭感動,將安瀾抱緊了一些,方才柔聲道:“朕也有此意,這事便由瀾兒跟關尚書開口吧,雖然他們妻夫兩個必是樂意的,但若是由朕向阿淳提出,那就有些以勢壓人的味道了,瀾兒去提更婉轉一些。”

  安瀾對此沒有異議,身上又酸軟得厲害,便打了個嗬欠,向明帝懷抱中尋了個更為舒服的位置,準備入睡,哪知明帝卻低聲道:“等悅兒回來,朕讓他給皇後賠禮道歉,皇後就原諒他吧。”

  安瀾一聽,立即撐著酸軟的胳膊半坐了起來:“臣侍不用英貴君道歉”,明帝驚訝地看著他,他猛地反應了過來,及時收口,才沒把下麵那句“英貴君說得對,這孩子是得好好管教”的話給講出來。

  明帝眨眨眼睛,安瀾知道這是明帝在等他解釋了,然而他雖與明帝是至親的妻夫,此刻卻不能把話全告訴明帝。他若是跟明帝直說公主連誇趙玉澤漂亮,那奕辰別說做太女了,怕是將來連個親王也封不了。

  安瀾低頭看著明帝水光瀲灩的眸子,暗道這可真是女兒肖母,辰兒這孩子在喜歡美男上,和她母親相比隻有更上一層樓沒有比不上的。

  薛愷悅走後,奕辰的武功不能拉下,安瀾就派了小侍宏兒跟趙玉澤講了,由趙玉澤在單日子教導奕辰公主練武。這本來是個很妥當的安排,趙玉澤武功極高又為人周到,安瀾相信奕辰多個師傅教授,武功身手會更好一些。

  哪知初九學了一上午,晚上用膳的時候奕辰就念叨了一句:“趙叔叔好漂亮”,安瀾當時沒在意,這孩子一向覺得敏君漂亮,自幼如此。十一又學了一上午,晚上他給奕辰溫書的時候,奕辰又念叨了一回:“趙叔叔真漂亮”,他就不由得開始留心了。十三上午奕辰又去學了一上午,晚上他去照料奕辰洗沐,他又聽得奕辰念叨了一句:“世上怎麽會有趙叔叔這麽漂亮的人啊。”

  安瀾聽了就有些頭疼。若是別的年輕男兒,他多半要以為這男兒在勾搭公主,但這是趙玉澤,上有皇恩浩蕩下有皇四女做靠山的敏君殿下,他就是頭腦冬烘了,他也不能懷疑趙玉澤會對不足七歲的公主有什麽動作。

  安瀾頭疼之下等奕辰洗沐完了,拿了本小書在榻上閑覽的時候,他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你趙叔叔和徐家的小公子哪個更漂亮?”

  隻見奕辰公主很認真地思考了半晌,方才下了斷語:“他們各有各的漂亮,不是一種漂亮法。”

  安瀾聽了越發地苦惱,這孩子真是像足了她的母皇,但好在徐小公子的漂亮能打得過趙玉澤,將來由徐小公子管著,奕辰就不會走上歧途。

  今兒個早上安瀾猶豫了好半天要不要把奕辰送往別的君卿處習武,但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妥,趙玉澤並沒有什麽不謹慎的舉動,隻是因為公主念叨了兩句“趙叔叔好漂亮”,他就把公主送往別處,那多半會讓趙玉澤疑心的,倘或趙玉澤暗中查究,事情難保不會傳到明帝耳朵裏。若真傳到明帝耳朵裏,一邊是天子寵了多年又生了公主的敏君,一邊是還不是太女的庶出的幼年女兒,在明帝心裏孰輕孰重,這還用問嗎?

  何況宮裏除了薛愷悅也沒有更適合的教奕辰練武的人選,果君與敏君一樣年輕漂亮,嘉君年紀更輕不說,尚且沒有身孕,淑君,淑君最近就是個勾人的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都勾得人心尖顫。

  想來想去,安瀾還是把奕辰送去了凝暉殿裏,好在今個兒奕辰回來,沒再念叨,但他也下了決心,要把徐家的婚事給奕辰定下來。有徐家這樣得力的嶽家,奕辰便是有些小瑕疵,也必能坐穩了太女的位子。倒也不是他一心偏袒奕辰,這孩子,他昨個兒認真思考了一晚上,這孩子除了喜歡漂亮男兒之外,沒別的毛病,她既聰明又勤奮,讀書習武從來不用她催促,功課緊張也不曾喊過累叫過苦,人也夠善良,對弟弟妹妹都有足夠的耐心,他就沒見過她對哪個弟弟妹妹惡聲惡氣過,對長輩們也很有禮貌,對他自不必說,知冷知熱的勁兒比她的母皇有過之而無不及,讓他時常感歎知父莫若女,便是對那些關係一般的庶父,她也十分和氣,從來沒有鄙夷過誰不屑過誰,在後宮君卿們麵前從來不擺大公主的款兒。他想她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太女,他日還會成為一個善待天下的帝王,這對於一個公主來說,就足夠了,至於風流花心,雖然讓人煩惱了些,可是姚天的女兒有哪個不風流呢?

  看著明帝的眼睛,安瀾笑得大氣又溫和:“英貴君他平日裏挺尊重臣侍的,從不曾對臣侍不敬,此番大概是太過於關心公主了,一時口不擇言是有的,若說他誠心頂撞臣侍,那就有些過了,賠禮道歉什麽的就不必提了,等他回來了,大家一起在陛下的天祥節宴席上說說笑笑,這事也就過去了。”

  明帝聽了甚是感動,她也不想委屈薛愷悅,手心手背都是肉,雖然安瀾照料公主極為費心,但畢竟薛愷悅才是女兒被奪走的那一個,她不能奪了人家的女兒再反過來責備他管女兒管得太嚴格,方才那麽講,已經是狠狠地勸過自己,又被禦史的奏折給激惱了,方才決定要管束一下最近脾氣見長的薛愷悅,如今安瀾這麽說,她也就樂得順水推舟了:“皇後不追究,是皇後大度,但皇後才是正宮,悅兒同皇後拌嘴,再怎麽說,也是悅兒的不是,朕以後慢慢地教導他。”

  安瀾一笑,低頭吻了吻明帝的朱唇:“有陛下這句話,臣侍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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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薛愷悅有身孕後,被安瀾抓差來教奕辰練武的澄澄怒吼:我快要忙死了,你還讓我教公主練武?

  安瀾左右看看:隻有你最安全。

  澄澄: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