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不相思
作者:新晴照酒      更新:2020-12-14 03:39      字數:3507
  從景州往慶州去的官道本就在人煙稠密之處,這兩年因位於南北交通要道,較前兩年更為繁華。薛愷悅騎在馬上打量官道的車馬和行人,見官道上寶馬豪車往來如梭,白馬似流星,金車如遊龍,路兩旁的楊柳蔭下緩緩走路的行人個個神閑氣逸,行人們的衣著雖然有簡有奢,但沒有哪個臉上身上有饑寒之色,薛愷悅暗道這便是太平年月的景象了。

  他一路看一路點評,快要到慶州朝昌縣的時候,從北邊忽然飛過來兩匹馬,這兩匹馬速度之快,超越了所有在官道上的馬匹,以至於以他的目力,都沒能看清楚那馬匹上所坐的是男是女,那兩匹馬就已經一路絕塵而去了,他不由得有些驚訝,他的坐騎是匹龍媒天馬,他又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對於各地馬匹的腳力頗為清楚,可是這兩匹馬顯然比他所知道任何一匹龍媒天馬的速度都要快上兩三成。這兩三成到了戰場上那就是製勝的先機啊,隻是這樣的寶馬自己以前怎得沒聽說過呢?

  這日下午,薛愷悅和顧瓊在朝昌縣分鋪待了半下午。朝昌縣並非是慶州的州治,但因處於南北要道上,顧瓊也在朝昌縣設置一個分鋪,不過作為比較小的分鋪,鋪子中的夥計都是朝昌本地的男兒,大夥計也隻是朝昌縣城中做事比較利落的一個農家子,顧瓊核對了下賬目,又指揮著夥計們上了新品,沒到落日鎔金晚霞流火,就帶著薛愷悅到朝昌縣中號稱最大的酒家用飯。

  既非州治,最大的酒家也帶著幾絲村野氣,顧瓊嫌惡地看看店中嘈雜的環境,對薛愷悅道:“我每次來朝昌,我都想在這裏再開上一家酒樓,讓朝昌百姓感受下什麽叫精食細飲。”

  薛愷悅聽了一笑:“粗野有粗野的好,你不見這店家的菜肴比京裏的店鋪許多。”他側首目視店家掛出來的招牌“煎魚熩肉等各式家常葷腥菜蔬每件均六文小菜麵湯每件二文”,衝顧瓊示意。顧瓊見狀便轉身看向菜牌,一看之下也有些驚訝,對薛愷悅道:“這店裏的飲食當真便宜,我記得丙戌年我初到京裏的時候,京裏一碗煎魚就要六文錢了,這兩年先是打仗,後來各地的百姓都往京城去,飲食比前幾年又貴了許多,如今京裏一份煎魚至少要十五文了,這裏仍隻要六文,怪不得咱們的膏脂在這邊賣不出去。”

  薛愷悅聽了關切地問道:“咱們在這邊的生意很差麽?”

  顧瓊兩道細長的眉毛皺成了川字:“慘不忍睹,咱們鋪子裏最貴的那種三十五兩一瓶的膏脂,我之前隻在這邊放了二十瓶,半年過去了,一瓶也沒賣出去。”

  薛愷悅倒不甚在意:“這樣的膏脂本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顧瓊繼續道:“不說這個膏脂,隻說水狀香,咱們鋪子裏賣得最多的水狀香人稱一兩金,乃是一兩香一兩銀子,京城裏男兒那都是搶著買,一斤兩斤的往家裏帶,這邊店裏呢,半年了才賣出去兩斤香,攏共三十二兩銀子,夠幹嘛使的?我今兒算了下,這個分鋪這半年的盈利不過五兩銀子。我都在考慮這家分鋪是繼續開著還是幹脆了關了它了事。 ”

  薛愷悅聽了微微吃驚:“這麽少,這個鋪子用不著開了吧?”

  顧瓊看上去頗為發愁:“繼續開著不賺銀子,可是不開呢,這個朝昌縣在南北要道上,咱們的夥計往來補貨,你我每次出來查看,都要從這邊過,咱有這家分鋪,就有落腳的地方,沒這個分鋪,那每回就都得住客棧了,客棧開銷不小且不說,咱們的夥計都是男兒,住客棧,沒準兒就會遇上些輕薄浮浪的不良女兒,便是你我出京,住在鋪子裏,妻主也放心些不是?”

  薛愷悅一怔,他不知道顧瓊所謂的放心具體是指什麽,是住在鋪子裏更為安全,還是指碰不上所謂的輕薄浮浪不良女兒更不會引起明帝的猜疑?他是個性子耿直的人,怎麽想的也就怎麽說:“妻主一向大度,你我又都是心裏隻有妻主的人,妻主對你我想來沒什麽不放心的。”他向來不覺得明帝是個愛吃醋愛防範夫郎的小氣女子。別人的事且不說,當年明帝知道他和慕哲瑜青梅竹馬,並且有過婚約,也不過是與他鬥了兩句嘴,聽他把事情的本末講完了,就不怎麽介意了,這等器量的帝王哪裏需要後宮小心避嫌呢?

  然而顧瓊聞言卻是不讚成地一笑:“話不是這麽說,不少女兒家都是年齡越大心眼越小,妻主今年虛歲二十九了,那些輕薄女兒大都十幾歲,兩廂對比,妻主心裏能踏實嗎?”

  薛愷悅聽了,便不說話了,他雖然仍認為明帝不是愛吃飛醋的人,可也不想在這喧鬧的酒樓中和顧瓊爭論,何況昨日碰到的兩個女子,不過是萍水偶遇,日後斷不會再相逢的。

  分鋪既小,後院也不大,正房也就是一明兩暗的三間房,房中隻有一張架子床,薛愷悅和顧瓊兩個同住。天色尚早,薛愷悅在院子中練了好一會兒劍,回到房中的時候,見顧瓊正坐在燈下看書,顧瓊聽得他的腳步聲,便道:“浴桶在屏風後邊,貴君請便。”

  薛愷悅洗沐了出來,見顧瓊眼睛閉著頭歪著身子更是向前一栽一栽的,顯然是困極了,便隨口問道:“這般困,怎得不去睡?”

  顧瓊一機靈,立即睜開了眼睛,向著不大好意思地笑笑:“這《珠璣詞》一共二百頁,我才看了三頁,今個兒說什麽也得再看兩頁。”

  薛愷悅聞言甚是好笑:“又不是考進士呢,多看一頁少看一頁有甚打緊的?”

  顧瓊輕歎:“取悅陛下,要比考進士重要多了。我看了這三頁才明白,陛下當初為什麽笑我了。”

  “陛下怎得笑你了?”

  “我初進宮那年夏天,有一回天氣特別熱,你在碧宇殿休息,陛下在禦花園的水殿設宴。淑君那會子還是冷昭儀呢,他在水殿裏給陛下彈琴,彈完之後,我就誇了一句‘冷昭儀真是古人所說的珠履三千總不如’,陛下聽了就很詫異地看著我,皇後和文卿,文卿那會子還是陳昭儀呢,也都吃驚地看著我,我壓根兒沒意識到我說錯了什麽,後來還是皇後說了句‘顧才人多半是想誇冷昭儀的琴音人間罕有舉世無倫。’陛下聽了,就拍拍皇後的手笑了起來,文卿也跟著抿嘴笑。隔了兩日我侍寢,我問陛下笑什麽呢,陛下卻不告訴我。你瞧這首詩,我可不是用錯了典?”

  薛愷悅聽了便向前顧瓊所指的位置,見是一首七言詩,詩題是《贈杜美人》,旁邊有小字注解:昔武哀帝得杜美人,愛之如狂,奈何杜美人心有所屬,武哀帝知之而不能舍,遂囚以金屋,日夜寵之,一夕,武哀帝醉酒,作此詩贈美人,詩曰:

  春山眉皺鬱難舒,秋水眸寒恨有餘。我非偏愛囚身戀,珠履三千總不如。

  薛愷悅看了便安慰道:“這也怨不得你,這首詩我之前也不曾讀過的,大概也就皇後和文卿那樣博覽群書的才會知道。”

  顧瓊惘然道:“可是陛下顯然是知道的,人們都說陛下神文聖武,她本人那樣出色,對夫郎的要求又怎麽會低呢?何況同樣是陛下的枕邊人,皇後樣樣出眾,文卿也風雅博學,我就隻會說些笑話,唱個曲子,這高下可不就立見了?那年你生了公主,陛下給我們三個順帶著晉位分,琴卿和文卿都晉了卿位,我,我隻晉了個修儀。我當時覺得可委屈了,如今看來,陛下對我已經很包容了。”

  薛愷悅聽了隻好繼續安慰:“人各有所長嘛,你擅長做生意,不擅長這些詩詞文賦的,這也不能說就是你的錯啊。”

  顧瓊搖頭:“的確不是我的錯,可是卻是我的不足之處,這一生還很長,我若想把聖眷保持得更久一些,就得想法子把這不足給補上,有朝一日也能跟陛下談論下詩詞歌賦什麽的。”

  薛愷悅這夜很久都沒睡著,顧瓊自開始經營天心樓,在明帝心中的份量就重了許多,他和林從曾私下裏開玩笑說顧瓊是宮裏的財神,沒人敢挑剔財神的,可如今這個財神為了長保帝心,在孜孜不倦地攻書學詩,那他又當如何呢?

  接下來的兩三日,薛愷悅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卻也沒有答案。趙玉澤和顧瓊都是用的冷清泉開的方子,他若也用冷清泉的藥方,那就得練字烹茶焚香了,練字烹茶且不說,這焚香一道,他向來不屑,此前又砸了明帝給的水狀香,以後倘若他自己焚起香來,明帝豈不要笑他前後矛盾?

  可若不這樣做,他又拿什麽來挽係天子的心呢?靠養在皇後膝下的女兒麽?明帝為了皇長女著想,的確會對他格外優容,但尊重、優容和寵愛是兩回事,整整一個月都不得天子眷顧這種事,他一點都不想再經曆了。

  十三這晚,他們宿在安州州治芳暉縣,看著在房中認真讀詩的顧瓊,薛愷悅的心裏甚是煩躁,室外月華如練,他索性拿了把劍,前往街上閑轉,顧瓊讀詩讀得入迷,並沒有發現他離開,也就沒有攔阻他。

  已經到了亥初,街道上甚是安靜,與白天遊人如織的情形截然不同,整條街上稀稀疏疏地沒幾個人,兩旁的店鋪也大都關上了門,隻有三兩個店鋪還倔強地開著。

  薛愷悅經過其中一家門口,忽然聽到店鋪的後院中傳來打鬥聲。他立即住了足,凝神細聽,聽見院子裏似乎有好幾個人聲,其中一個女子高聲喊“救命”,他連忙拔出劍來,往店鋪內跑去。

  進得店鋪,繞過一個影壁牆,他就到了後院,果然院子中有兩個年輕女子拿著劍和兩個手持長棍門栓的中年女子打架,令他吃驚的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乃是他之前在景州鄭家食鋪中見過的,她們仍是那日的裝扮,紅衣勁裝,絨繩小辮,他辨別起來甚是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