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10      字數:3574
  立秋一過,天氣就一日日涼起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中秋將至了。

  自打按徐神醫的法子練功之後,賀汀州的身體果然漸漸好轉,雖然武功還未恢複,至少平日裏行動無礙了。隻是他在練功一事上未免太勤勉了些,許風整日被折騰得腰酸背疼的,他那打獵賺錢的計劃,至今也隻是計劃而已。

  到了中秋那日,許風特意起了個大早。雖然隻有他們兄弟兩個,但是中秋佳節,總要好好吃上一頓團圓飯的。而且今夜城裏還有一場燈會,雖及不上臨安城那般繁華,不過聽說也請了戲班子來,又有不少能工巧匠做了彩燈,想必也是熱鬧非凡的。

  許風本來就是愛玩的性情,一聽聞此事,就打算要進城去逛逛。

  賀汀州自無異議。

  因此許風一早就開始忙碌起來,到了中午的時候,恰好準備出一桌子菜出來。這時節丹桂飄香,風裏都帶著淡淡香氣,許風便將桌子搬到外麵來,跟賀汀州一道吃了頓飯。

  下午兩人換過身衣服,早早進城去了。

  城裏的燈會還未開始,但已經有些過節的氛圍了,高高的戲台子搭了起來,各式各樣的小攤子也都擺開了叫賣起來。

  許風上一回湊這樣的熱鬧,還是幾年前的元宵節,當時他是跟周大哥一起逛的,如今卻是牽著自家大哥的手,那滋味自又不同了。許風無論見著什麽都覺得新鮮,什麽桂花糕啊、涼皮涼粉啊、糖葫蘆啊,他非要買回來嚐一嚐,嚐過了再丟給賀汀州解決。

  天色漸暗,彩燈一盞盞亮起來,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賀汀州一路走一路吃,縱使有再好的胃口也吃不消,勸道:“風弟,你吃這麽多東西,晚飯怎麽辦?”

  許風正急著去買那邊的驢打滾,擺了擺手說:“不吃啦。”

  他走得太急,街上人又多,一不小心和迎麵而來的人撞了個正著。

  許風忙說了聲:“對不住。”

  “沒事。”

  跟他相撞的人帽簷壓得低低的,但許風一聽這聲音,就認出他是誰了,不由得又驚又喜,叫道:“慕容!”

  慕容飛苦笑一下,抬手摘下了帷帽。半年不見,他似乎曬黑了一些,那張臉孔倒依舊是俊秀無雙。

  許風道:“當日極樂宮一別,許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這些日子都去了哪裏?”

  慕容飛正要答他,見著跟在許風身後的賀汀州時,卻是皺了皺眉,一副沒好氣的樣子。

  賀汀州向來再識趣不過,捏了捏許風的手心,說:“那邊在猜燈謎,我去給你贏盞燈回來。”

  “好。”

  賀汀州一走,慕容飛的臉色才好看一些,拉著許風到旁邊僻靜點的攤子前,叫了兩碗豆腐花吃著。

  許風覺得慕容飛比從前成熟不少,便問:“你這些時候去了哪裏?”

  慕容飛將佩劍往桌上一扔,說:“長劍在手,大江南北,哪不能去?”

  “你就不怕慕容前輩擔心嗎?”

  “我才不回去繼承家業。”慕容飛哼哼道,“行俠仗義、浪跡江湖,可比當什麽慕容家的家主快活得多啦。”

  兩人說著說著,一碗豆腐花已經見底了。慕容飛重新係上佩劍,問:“許兄弟,你如今是住在這附近嗎?”

  “是,就在城外的村子裏。”

  “你樂意避世隱居,他也願意嗎?”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賀汀州了。極樂宮已毀,許風不知他是否仍有野心,隻是道:“隻要這一時這一刻,他在我的身邊,這便夠了。”

  “不錯,是我多慮了。”慕容飛起身道,“這地方我已逛夠了,今日人多,我就先走一步了。等我下次來時,我再找你喝酒。”

  許風見他轉身欲走,終於還是問起了那個人:“慕容,林公子他……”

  慕容飛頓了頓,隨後卻揚眉一笑,依然是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道:“我沒見著他的屍首,就說明他還未死,窮此一生,終會有相見之期的。”

  說完朝許風拱了拱手,轉身走了。

  街上人潮湧動,不遠處的戲班子已經咿咿呀呀地唱起戲來。許風將慕容飛那番話想了一遍,也笑了笑,起身去找賀汀州了。

  猜燈謎的地方裏三層外三層的,已是圍了不少人。許風縱有一身武功,這時候也使不上來,隻能踮起腳尖使勁往裏麵瞧。

  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許風回頭一看,見賀汀州提了盞燈,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

  “哥,”許風也跟著笑起來,問,“你猜著燈謎了?”

  賀汀州將手中的走馬燈遞給許風,道:“沒有,這是花錢買的。”

  “燈謎很難猜嗎?”

  賀汀州笑了笑,說:“我寫個燈謎在這盞燈上,你可以猜一猜。”

  許風低頭一看,不禁“咦”了一聲,叫道:“哥!”

  賀汀州已經走在了前麵,這時便回過頭來,微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許風忙上前幾步,牢牢跟在他身邊。他一隻手上提著那盞走馬燈,燈上惟妙惟肖的圖案不斷旋轉,上頭有賀汀州寫的兩句話——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天才剛剛暗下來。

  屋裏點起了燈,暈出一點昏黃的光。

  林子禾跪在床前,見層層疊疊的床帳後麵伸出來一隻手。這曾是一隻握劍的手——長劍在手,飛揚跳脫,寫下多少驚心動魄的江湖傳說。

  如今這隻手的主人終於到了垂暮之年。

  “子禾。”他開口說話,嗓音雖已不再年輕,卻別有一種沙啞的魅力。

  林子禾雙膝早就跪得發麻,一下撲到床沿上,叫道:“舅舅!”

  “我睡了多久?”

  “整整兩天了,程大夫說、說……”

  “說時候已經到了,是不是?”

  林子禾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當上武林盟主多年,早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領,這時卻覺得眼眶有些發酸。

  隻聽床上那人道:“子禾,我這一輩子任心隨性,別無遺憾之處了,隻有一樁心事,要你去替我達成。”

  林子禾忙道:“舅舅盡管吩咐,縱使赴湯蹈火,外甥也會去辦的。”

  聞言,床上那人笑了一下。

  隨後卻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半個時辰後,林子禾紅著眼睛走出屋子。等在外頭的人紛紛圍了上去,卻沒人敢出聲詢問。最後還是程大夫問道:“林盟主,慕容大俠他……”

  林子禾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望著漆黑一片的天際,低聲說:“舅舅……過世了。”

  半個月後,林子禾獨自登上了極樂山。此山上原本有座極樂宮,乃是一處邪教的老巢,數十年前一場正邪大戰後,邪教妖人隱匿江湖,極樂山便也就此荒廢,許多年無人踏足了。

  當年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他舅舅慕容飛也是參與者之一。

  林子禾是為了舅舅的遺願來此的,誰也料不到那位縱橫江湖、瀟灑不羈的劍客,臨終前的心願竟如此古怪。但林子禾既然應下了,自然隻有照辦。

  極樂山上荒草叢生、人跡罕至,林子禾費了好些功夫,才攀上了峰頂,尋到了那處極樂宮的舊址。當年盛極一時的極樂宮而今破敗得厲害,林子禾依著慕容飛的吩咐,在某間屋子裏找到了一條密道。

  密道僅容一人通行,望下去黑漆漆的,不知通往何處。

  林子禾摸了摸懷中的一隻瓷瓶,舉著火把走了進去。黑暗中,他想起了舅舅臨終前的那番話。

  “我年輕的時候,曾有一個總角之交……”

  這個故事,林子禾自小聽過無數遍了。他父親林顯還在世的時候,曾經一遍遍地講起,他有一個名叫林昱的伯父,是如何風華絕代,如何名動江湖,又如何在那一場大戰中殞命。而這次從舅舅的口中,他卻聽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沒見著林昱的屍首,就不相信他已經死了,我踏遍大江南北,隻等著還有再會之期。但我心中知道,他一直都在那個地方。”

  慕容飛終身未娶。

  林子禾敬他如父,但直到聽完這個故事,才知曉其中緣由。

  他這一生也在等待一個人。

  但其實他早就知道,那個人永不會來。

  密道內機關重重,林子禾雖有一身功夫,也花了好些勁兒,才找到慕容飛說的那個地方。

  那是一處懸崖峭壁,下麵是萬丈深淵,一眼望不見底。

  好在林子禾早有準備,他從包袱裏取出一條繩索,係在崖壁之上,然後沿著懸崖一點點攀了下去。

  “子禾,我死之後,將我的……帶去見他。”

  林子禾謹記著舅舅的吩咐,咬緊牙關下到了崖底。崖底濕氣極重,雜草長得有半人多高,林子禾撥開草叢,舉著火把一寸寸找尋。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由草叢裏竄出一條毒蛇,猛地朝林子禾撲來。

  林子禾眼疾手快,立刻往旁邊閃避,腳下卻不知踩著了什麽東西,差點被絆了一跤。林子禾定了定神,舉過火把一看,心頭竟是一跳。

  他看見一具已化為白骨的屍首。

  這許多年過去了,屍體身上穿著的衣裳也早已腐朽,林子禾湊近了仔細辨認,才確定這是自己要找的人。他連忙俯身跪了下去,將火把往地上一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口中叫道:“伯父!”

  磕完頭之後,他慢慢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了那隻隨身帶著的瓷瓶,道:“侄兒奉舅舅之命,帶他……來見你了。”

  邊說邊打開瓷瓶,將裏頭放著的白色粉末撒在了那具白骨上。

  是了,這就是慕容飛臨終前的心願。林子禾依照他的吩咐,將他的遺體火化,又帶著他的骨灰跋山涉水,終於尋到了此處,與林昱的遺骸葬在一處。

  林子禾做完這一切,額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額角,打算尋一處陰涼幹燥的地方,讓伯父與舅舅入土為安。他拾起地上的火把時,忽見火光一閃,那具白骨上似有什麽東西隱隱發亮。

  林子禾心中一動,舉著火把湊過去細看。

  隻見林昱白骨森然的手掌上,赫然躺著一枚碧色的如意扣。

  從崖頂跌落萬丈深淵,這如意扣如何能安然無恙?自然是林昱緊緊握在手中的緣故。

  林子禾想起了慕容飛講的那個故事,久久沒有再動。

  火光之下,蒙塵已久的如意扣仿佛回到了數十年前,兩個少年攜手江湖時那般,流光溢彩、瑩然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