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作者:星零      更新:2020-12-13 13:09      字數:4873
  那嗓音略微低沉,卻帶著點清冽的味道,如琉璃相撞之聲,直叩在人心弦上。許風呆了一下,立刻停住不動了。但他的身體卻控製不住地有一絲輕微的顫抖。那人見他不再掙動,就慢慢挪開了捂在他嘴上的手,氣息微微急促。

  外麵喊殺聲震天。

  許風卻覺所有聲音都已離他而去,耳邊隻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直到那打鬥聲漸漸消失不見,許風才一下醒過神來。他掙開胳膊上那隻手,飛快地轉過身,看向身後那人。

  石窟的縫隙處落下光來,正照在那人身上。隻見他著一襲玄衫,頭上戴了頂黑色帷帽,遮住了大半麵容,僅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下巴。

  許風隻看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他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忽然抬手打落了那人戴著的帷帽。

  帷帽飄然落地。

  許風見了他麵,不禁呆了一下。

  那人臉色蒼白,麵上雖略有風霜之色,但是玄衣墨發、長眉入鬢,依然是許風記憶中的模樣。

  許風心下恍然,覺得這一見猶如隔世了。他不敢多看,立刻轉開了眼睛,聽見賀汀州低聲道:“許少俠,方才多有得罪了。”

  語氣十分疏離。

  許風心中一顫,但很快鎮定下來,平靜道:“閣下怎會來此?”

  賀汀州瞧著他笑笑,道:“今日來這裏的人,不都是為了喝杯喜酒嗎?我自然也是一樣。”

  許風心想那夥黑衣人可不是來喝喜酒的,便問:“今日之事……可是極樂宮所為?”

  賀汀州的側臉俊美如昔,他抱著胳膊靠在石壁上,淡聲道:“許少俠覺著是,那便算是吧。”

  許風心知此事另有蹊蹺,但極樂宮宮主既然在此現身,也未必沒有別的陰謀,因而不再多言,隻盤腿坐了下來,體內真氣運轉一周,緩緩逼出方才吸著的那點毒煙。

  待他清了體內餘毒,再度睜開眼睛時,賀汀州已經背轉身去,透過假山縫隙查看外頭的情形。

  許風也起身瞧了瞧,見這一場惡戰已近尾聲,那夥黑衣人占了上風,將一眾正道人士斬殺殆盡,正從從容容地撤出莊子。

  那麵具人押著受傷的林顯走在最後麵。林顯麵色灰敗,大紅喜服上滿是塵土,頸上還架著一柄長劍。那劍在日光下寒氣逼人,瞧著猶如一泓秋水,一看就是柄摧金斷玉的利劍。

  許風見了那劍,心頭不禁一跳。

  當初在極樂宮後山的密洞裏,周衍曾冒險取了一柄寶劍送他。後來他們在救慕容飛時遇險,許風失手被擒,寶劍也不知去向,一直久尋不見。不料輾轉經年,竟在此處見著了。

  因是周衍所贈之物,隔得這麽遠許風也認了出來,不禁朝賀汀州望了一眼。不料賀汀州也正轉過臉來看他,兩人目光一觸,又各自避了開去。

  賀汀州倒沒有提起那柄劍,隻蹙眉道:“他們放火燒莊了。”

  許風這才見內堂裏衝起一陣火光,滾滾黑煙彌漫開來。

  這假山後麵是不能再躲了,賀汀州伸手將許風胳膊一拽,招呼道:“風……許少俠,快走。”

  情勢危急,許風隻好跟著他闖了出去。

  賀汀州走得極快,但始終跟許風隔著幾步的距離,讓他不至於跟不上他。

  四處火光衝天,許風瞧著他的背影,記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是這般跟在兄長身後,不論外頭有多少風雨,總有這麽一個人給他擋著。

  中秋那夜賀汀州說的話,其實許風心裏早就信了,隻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若賀汀州當真是他哥哥,那他從前恨過的,又算什麽?

  是不敢認。

  也是不能認。

  等他倆冒著大火衝出莊子時,這名動江湖的落楓莊,已被熊熊烈火吞噬了。一場大火將一切痕跡都燒了個幹淨。許風原本還想探查一下那夥黑衣人的來曆,如此一來也沒了頭緒。

  這時隻見一人飛騎而來,到賀汀州跟前停下了,下了馬抱拳道:“宮主,他們往南邊走了。”

  “南邊……”賀汀州負手而立,點點頭道,“柳月那邊布置好了嗎?”

  “柳堂主說一切已經準備妥當,隻等宮主吩咐了。”

  “讓她可以動手了。”賀汀州笑了一下,說,“記得留幾個活口,我要瞧瞧……究竟是何人打著極樂宮的名頭胡作非為。”

  “是!”

  報信的人領命去了。

  賀汀州在原地踱了幾步,也牽了馬過來,翻身上了馬背。卻又回頭看了許風一眼,道:“我派人送許少俠回去。”

  “不必了,”許風道,“我落腳的客棧就在附近,想來路上沒什麽危險。”

  賀汀州也不勉強他,頷首道:“那你路上小心。”

  說罷鞭子一揚,往南邊去了。

  許風方才聽他們說話,料想賀汀州早安排下了天羅地網,準備伏擊那一夥黑衣人了,隻是不知能不能成?暗算林莊主的人尚未浮出水麵,若是跟他遇上了,怕是不好對付。

  許風雖然掛心此事,但自知武功不濟,就算跟了過去也隻有拖後腿的份,想了一圈之後,還是自己回去了。不過他沒回客棧,而是走了慕容飛送親的那條路。

  新娘子被調了包,送親的隊伍裏也混進了惡人,就是不知慕容飛去了哪。他是又被抓了,還是僥幸逃走了?這麽一個大活人,總不會憑空消失不見吧?

  許風一人獨行,沿著那條路仔細查找,心想若是有過打鬥,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的。他找了許久也是一無所獲,正想停下來歇一歇,忽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

  他回過身去,見遠處塵土飛揚,有一人正策馬而來。那人一身玄衣,頭束金冠,風吹得衣袂翻飛。待離得近了,許風才見他衣襟上染了點點血跡,顯是剛經了一場惡戰。

  賀汀州勒住韁繩時,離得許風隻有幾步之遠了,他也不下馬來,僅是望了許風一眼,問:“許少俠可有撞見那麵具人?”

  “沒有。”許風這才發現他額上滲著汗,問,“出什麽事了?”

  賀汀州似鬆了口氣,道:“剛才出了點狀況,讓那麵具人逃了。”

  他眸色沉沉,控著馬繞著許風打了個轉,忽然伸出手道:“上馬!”

  許風一怔。

  賀汀州道:“此地不能再留了,你是也想給人抓了去,跟慕容飛做伴嗎?”

  說罷伸手一撈,就將許風撈上了馬背。

  許風自知絕非那麵具人的敵手,但是跟賀汀州共乘一騎,又難免覺得別扭,就問:“那麵具人是怎麽逃走的?”

  “我讓柳月事先設下了埋伏,本來已成合圍之勢了,誰知……”賀汀州頓了頓,接著卻是一笑,“看來我身邊的叛徒,可不止秦烈一個。”

  “你可見著那幕後主使了?”

  “沒有,除了麵具人之外,並無其他高手露麵。”

  “林莊主應當是死在他的劍下,可他殺過人後,為何沒有跟手下的人一道離開?”

  “或許他還不想這麽早暴露身份。”賀汀州道,“林嘯是落楓莊的莊主,在江湖上跟慕容慎齊名,普通人在他手底下走上十招也難,什麽人能輕易取他性命?”

  許風自然而然地接口道:“要麽是武功比他高上許多的,要麽就是……極得他信任的。”

  他說到這裏,心頭驀然浮現出一個名字。他被這猜測嚇了一跳,因著此事關係重大,倒也不敢再亂猜下去了。

  賀汀州原本是想送許風回客棧的,不料行到半道上,突然聽見“咻”的一聲,不遠處有一支響箭衝天而起,直往南麵去了。許風心知有異,與賀汀州對看一眼,立刻知曉了彼此心思。賀汀州便放馬而行,循著那支響箭的方向追了過去。

  追了一陣之後,並未見什麽人影,不過賀汀州倒是勒住了韁繩,從路邊的樹上摘下一片葉子來,拿在手裏仔細看了一下。

  許風湊過去問:“怎麽了?”

  賀汀州便將那片葉子遞了過來。

  許風認真看了看,見青色的葉脈上滲著一點暗紅的血跡。他頓時明白過來,道:“有受傷的人從這條路上經過。”

  賀汀州翻身下馬,在四周仔細查找了一番,果然尋到些被遮掩過的馬蹄印,他便重新揚鞭追了上去。可惜沒過多久,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夜裏危機四伏,賀汀州同許風在一塊兒,倒是不敢托大,想了想道:“先找個地方休息吧。”

  許風原本是來喝喜酒的,不料折騰了一天,連一頓飯也沒吃上。好在賀汀州隨身帶著幹糧,又在山林裏獵了隻山雞,生起火來烤著吃了,勉強算是填飽了肚子。之後又找了處避風的地方,鋪上些樹葉當作床鋪,讓許風睡在裏頭,自己坐在外麵守著火堆。

  許風許久沒有風餐露宿了,此情此景,倒有些像他跟周衍剛相識的時候。當時許風隻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怪人,而賀汀州已知他們是兄弟了吧?他是懷抱著何種心情來接近他的?

  許風心煩意亂,怎麽也睡不著了。他原本是靠內側躺著的,翻一個身,就對上了賀汀州的背影。

  賀汀州撥弄著麵前火堆,顯然也無甚睡意。是不是在憂心極樂宮的事?

  許風忍不住道:“不知背叛極樂宮的人是誰?應當不會是柳堂主吧?”

  賀汀州沒有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許風以為他不會接話了,正想閉上眼睛睡覺,卻聽賀汀州的聲音響起來:“無論是誰都不重要,在極樂宮裏,唯有權勢和武功才是第一位的。”

  夜風習習,賀汀州坐在這夜色裏,背影竟有些蕭瑟寂寥。他笑了一聲,低聲道:“除我自己之外,並無可信之人。”

  許風聽了這話,隻覺心中一陣絞痛。

  在他心目中,他的兄長自然是無所不能的。後來遇見的極樂宮宮主,也向來是武功高強、運籌帷幄,他幾乎忘記了,他們失散之時,那人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年紀,他一個人在極樂宮這魔窟裏,又是怎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許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快要碰著那人時,卻又猛地收了回來。

  若他隻是周大哥,他自然天涯海角也跟著他走了。若他隻是賀汀州,他縱使再刺他十七八個窟窿也不會舍不得。

  可偏偏不是。

  偏偏……他既是那個替自己遮風擋雨的兄長,又是那個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死的魔頭,叫他進退兩難,唯有遠走天涯,江湖兩忘。

  許風咬了咬牙,慢慢放下手掌,觸到那人落在地上的一點影子。

  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等到醒過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他尚未睜開眼睛,已覺得跟前立著一道人影,可真正睜眼一看,賀汀州早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道:“醒了就快些起來吧,咱們要趕路了。”

  許風坐起身,見自己身上蓋著賀汀州的一件外裳,忙起來還給了他。

  賀汀州不知打哪兒找來兩枚鳥蛋,已在土裏悶得熟了,分了一枚給許風。許風三兩下吃下之後,兩人重新上了馬背。

  昨日尋到的馬蹄印子還在,賀汀州一路循跡而去,走得不算太快,到中午時路過了一處小村落。剛巧他們的幹糧已吃得差不多了,賀汀州就找了戶農家,花銀子買了些吃食。那家的男主人頗為熱情,不但賣了些肉幹給他們,還給兩人的水袋都灌滿了水。

  許風向他打聽道:“可有看見一夥黑衣人打這兒經過?”

  “什麽黑衣人?沒有,沒有。”

  賀汀州則問:“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聲響?”

  那農戶想了半天,猶猶豫豫道:“昨天半夜的時候,像悶雷似的響了那麽一陣,也不知是不是我聽錯了。”

  賀汀州湊近許風,對他耳語道:“可能是在馬蹄上裹了布。”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裏邊那間屋子裏傳來女子的哭聲。

  許風一下把手按在了劍上。

  那農戶滿臉尷尬,道:“是我那婆娘在哭。前幾天娃娃跑出去走丟了,一直沒找回來。”

  許風心中一動,問:“附近還有人家丟了孩子嗎?”

  “應該沒了。哦,聽說鄰村老李家的閨女也不見了,不知找回來了沒有。”

  許風想起落楓莊外的鎮上也有人丟了孩子,覺得此事應當不是偶然,因此一走出農戶家就對賀汀州提了。

  賀汀州聽後臉色微沉,說:“童男童女嗎?再加上失蹤的新娘,聽起來像是……”

  “是什麽?”

  “是有人在練一種邪門的功夫。”

  “究竟是什麽功夫?要如此大費周章?”

  “眼下還不能確定,不過至少我們找對了路,接著往前走吧。”

  他倆共乘一騎,越往前走,四周的景色就越是荒涼,到後來完全是荒山野嶺,見不著一戶人家了。好在倆人都是捕獵的好手,倒也不至於挨餓。

  如此追了一天一夜後,忽然所有線索都斷了。他們走到了一條死路上,麵前橫著一座大湖,兩邊都是絕壁,根本無法再往前走了。

  是一開始就走錯了路?還是對方會飛天遁地?

  賀汀州倒是不急,四下裏看了看,道:“看來就在附近了。”

  他輕功絕佳,幹脆攀上一旁的懸崖峭壁探個究竟。許風就留在湖邊等著。

  那湖麵平靜無波,顏色青碧碧的,猶如一塊上等的美玉。時有水鳥飛來,落在那湖麵上嬉戲。

  許風看了片刻,突然發現有些不對。每隔一段時辰,湖心處就會打起一個漩渦,過一會兒又消失不見了。那些水鳥都聰明得很,一隻也不敢朝湖心靠近。

  許風心知有異,忙叫了賀汀州的名字。賀汀州離得不遠,馬上趕了回來。許風將漩渦的事一提,他二話不說就脫去外裳跳進了湖裏。

  賀汀州練得有龜息閉氣的功夫,在湖裏呆了半炷香才浮上來。他渾身都濕透了,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痕,道:“湖下確實有東西,我要下去瞧一瞧,你……”

  他目光落在許風身上。

  許風提著劍道:“我也去。”

  他怕賀汀州不允,又加了句:“我去救慕容。”

  賀汀州眼睫上仍掛著水珠,在日光下晶瑩動人。他嘴角揚了揚,道:“就算你不提,我也不會留你一人在此。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唯有在我身邊。”